老人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抬起枯瘦如柴、布满冻疮和老茧的双手，朝着凌家坉的方向，作揖般拱了拱，声音嘶哑、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异常清晰地顺着凛冽的寒风，传到了每一个竖耳倾听的凌家坉人耳中：“凌家坉的……老少爷们……行行好……发发慈悲吧……给……给口吃的吧……救救孩子……救救娃啊……我们……我们不是土匪……不是坏人……我们是……是实在活不下去了啊……地里颗粒无收……房子也塌了……只能……只能出来逃条活路啊……”
随着老饶跪地哀求，队伍里又有几个抱着奄奄一息婴儿的年轻母亲，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绝望和悲伤，压抑地低声啜泣起来，那哭声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充满了无助和痛苦。更多的逃荒者，虽然因为虚弱或尊严没有跪下，但也都停下了脚步，无数道目光汇聚过来，那眼神中混合着饥饿、寒冷、疲惫以及最后一丝对于生机的渴望，像无数根针，刺得人心里发疼。
凌家坉村口，民兵和青壮年们手中紧握的锄头棍棒，不由自主地垂得更低了，许多人脸上露出了不忍和挣扎的神色。王福满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一团浸透冰水的棉花死死堵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不出来，只有眼角不受控制地湿润了。一些躲在门后、透过缝隙偷看的妇女，已经忍不住用袖子捂住嘴，发出了压抑的呜咽声。
凌风看着眼前这悲壮而惨烈的一幕，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他想起韩老伯昨日描述的“十室九空”、“路有饿殍”的惨状，想起自己在那神秘空间里日夜不休试验、试图找到一线生机的执着，更想起凌家坉去年同样面临绝境时，那份刻骨铭心的艰难与无助……同是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怎能眼睁睁看着同胞冻饿而死在这咫尺之遥？
但他沸腾的热血之下，理智依然在顽强地运转。他比谁都清楚，光有满腔的同情和悲悯，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甚至可能因为冲动而将整个村庄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救助，必须要有清醒的头脑，要有可行的方法，要有明确的尺度和边界。否则，盲目的善良，就是灾难。
他猛地转过身，面对脸色复杂、内心激烈斗争的王福满，面对所有聚集在村口、眼神中充满了迷茫、恐惧、同情和不知所措的民兵、队委以及闻讯赶来的几位村中长者，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带着一种穿透寒风、直抵人心的力量，仿佛在每个饶耳边响起：
“福满叔！各位叔伯兄弟！长辈们！大家都看到了！也都听到了！他们不是强盗！不是土匪！他们是咱们的同胞！是跟咱们一样，祖祖辈辈在这片黄土地上刨食吃的庄稼人！是这场百年不遇的大旱灾，把他们逼到了背井离乡、妻离子散的绝路上！咱们凌家坉今年是难，是苦，咱们自己也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但咱们好歹还有一口深井水喝，仓房里好歹还有那么一点点能吊住命的粮食！咱们能眼睁睁看着几百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饿死、冻死在咱们村门口吗？能吗？见死不救，咱们对不起地良心！对不起祖宗辈辈传下来的仁义！咱们凌家坉往后世世代代，都要被人戳脊梁骨啊！”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脸上那交织着各种情绪的面孔，看到了许多人眼中的动容和挣扎，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务实和冷静：
“但是，乡亲们！救，咱们也不能瞎救！不能凭着一时热血，把咱们全村老也一起拖进深渊！咱们的力量就这么多，碗里的饭就这么多！必须有个清清楚楚的章程！我的意见是：第一，绝不能让他们进村！这不是咱们心狠，是不得已而为之！这么多人，情况不明，万一里面有疫病，带进村里，就是灭顶之灾！而且人多容易生乱，咱们必须首先保证本村老少的安全！这是底线！第二，咱们可以尽咱们所能，救急不救穷！集中全村的力量，立刻行动起来，熬上几大锅最稀最稀的野菜糊糊，掺上极少量的咱们的储备粮，主要是玉米糁子，烧得滚烫，让他们每人能喝上一碗，暖暖冻僵的身子，垫垫饿得绞痛的肚子，先把命吊住！第三，由队里出面，找他们队伍里能主事的人好好商量，坦诚相告，咱们凌家坉能力极其有限，仓底就那点粮食，只能帮这一时，救急不救穷。请他们喝完糊糊，稍微歇歇脚，恢复点力气，就必须继续往北走，去公社、去县里，找政府设立的安置点，那里才有可能有组织的救济。咱们可以给他们指条明路，画个路线图！”
这个方案，既体现了最基本的壤主义关怀和悲悯之心，又最大限度地划清了界限，保护了凌家坉自身最核心的生存利益，将救助控制在一个可控的、一次性的范围内。王福满听完，紧锁的眉头虽然未能完全舒展，但眼神中的极端焦虑和抗拒明显缓和了一些，他看了看身旁同样面色凝重的会计老周、妇女主任以及其他几位队委，大家交换着眼神，最终都默默地点零头。这似乎是目前这种极端困境下，唯一能够兼估义与现实、既能求得心安又能规避最大风险的办法了。
“好！唉……”王福满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奈和沉重，他一咬牙，下了最终决心，“就按风子的办！咱们凌家坉，不能做那见死不救的缺德事！大壮！你带几个得力的人，负责维持秩序！一定要稳住！千万不能发生任何冲突！老周！你立刻去仓库，开仓！按……按最低最低的标准，称出点玉米糁子来！记住！是救急的量！妇女主任！快！组织咱们村的妇女，立刻去收集各家各户储存的干野菜、萝卜缨子、红薯干皮，凡是能下锅的东西都集中到大队部院子！把咱们那几口最大的锅都支起来！挑水！烧火！快！所有人都动起来！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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