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京师郊外。
长亭古道,秋风卷起漫枯叶,打着旋儿,像是无数只失魂的蝴蝶。
地平线上,一列车驾缓缓出现。
没有浩荡的旌旗,没有前呼后拥的铁甲,只有几辆蒙着灰尘的简陋马车,和百十名神情紧张、衣甲不整的瓦剌“护卫”。
车队寒酸得像是一支被官府驱赶的商队。
与朱祁镇出征时那遮蔽日的二十万大军相比,像一个极尽讽刺的笑话。
锦衣卫的探马早已将消息传遍了京城。
此刻,在那出城相迎的百官队列中,几道目光正灼热地交汇。
武清伯石亨,太监曹吉祥,都督张軏。
他们压抑着心中的狂喜,看着那支越来越近的队伍,如同饿狼看见留入陷阱的羔羊。
他们约好了,今日,就在这长亭,要给那位坐在龙椅上的新君,一个大的“惊喜”。
朱祁钰当然洞悉这一牵
他只是安静地站在百官的最前方,任由那带着沙土味的秋风,吹拂着他略显单薄的素色常服。
他没有穿龙袍。
那张过分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病容,偶尔发出一两声压抑的低咳。
他身后,是最高规格的仪仗。
旌旗如林,钟鼓肃立,三千名御林军甲胄鲜明,刀枪如雪,沉默得如同一片钢铁的森林。
这无与伦比的威仪与他个饶孱弱,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和谐。
在所有人眼中,他都只是一个前来迎接兄长归家、恭顺仁孝的弟弟。
车驾终于在长亭前停下,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车帘被一只粗糙的手掀开。
朱祁镇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他身上那件不合体的瓦剌皮袍,沾满了污渍,散发着一股羊膻味。
昔日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子,如今胡子拉碴,面容憔悴,眼神空洞,像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
当他的目光穿过枯黄的落叶,看到前方那盛大得如同梦境般的仪仗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明黄的伞盖,那熟悉的龙旗,那一张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以及,为首那个穿着素服,身形瘦削,却让他感到无比刺眼的身影。
百般滋味,如同一盆烧沸的滚水,猛地浇在他的心头。
屈辱,迷茫,不甘,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死灰复燃的希望。
他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朱祁钰动了。
他没有等任何人,快步上前,在距离车驾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他没有下跪,只是深深一揖,一个弟弟对兄长的礼节。
“臣弟朱祁钰,恭迎皇兄圣驾回朝!”
他的声音清朗,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仿佛激动得难以自持。
他身后,以于谦为首的百官,如潮水般跪倒。
“恭迎太上皇圣驾回朝!”
山呼之声,排山倒海,震得漫黄叶簌簌而落。
朱祁镇在一名瓦剌武士粗鲁的搀扶下,几乎是滚下了马车。
他双脚踩在坚实的土地上,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土木堡的尸山血海,宣府城外的炮火轰鸣,草原上的冰冷囚禁……
这一切,仿佛都只是一场醒来就该散去的噩梦。
他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那个向他伸出手的弟弟。
“皇弟……”
朱祁镇的声音哽咽,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块烙铁。
“朕……回来了。”
朱祁钰没有去纠正那个“朕”字。
他上前一步,紧紧握住朱祁镇那冰冷粗糙的手,眼圈也跟着泛红。
“皇兄受苦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兄弟二人,四手相握。
一个面容憔悴,衣衫褴褛,眼中尽是失魂落魄。
一个面色苍白,身形病弱,眼中满是手足重逢的“激动”。
这出感人至深的戏码,让周围那些随驾的老臣们,无不为之动容,一个个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陛下……您可算回来了!”
“苍有眼!苍有眼啊!”
哭声,喊声,混成一片。
气氛,就在此刻,被推向了顶点。
人群中,石亨的眼中爆发出嗜血的光芒。
他与身旁的曹吉祥,交换了一个阴狠无比的眼神。
就是现在!
看这君慈臣恭,兄友弟恭的场面!
看那些老臣们的眼泪,听那些压抑不住的哭喊!
这就是人心!这就是大势!
那病秧子皇帝就算再有心计,在如此煌煌大势面前,又能如何?
他被自己营造的“仁孝”假象,彻底捆住了手脚!
石亨深吸一口气,不再有丝毫犹豫。
他猛地向前一步,从队列中冲出,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上,挂着两行滚烫的“热泪”。
他没有跪朱祁钰。
他越过帘今子,直挺挺地,重重跪在了朱祁镇的面前!
他身后,数十名在京营中还握有旧日威望的将领,如同得到了统一的号令,齐刷刷地跟着冲出队列,跪倒一片。
“臣等,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石亨的声音,如同平地惊雷,轰然炸响!
他高高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朱祁镇,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忠诚”与“拥戴”。
“恭迎陛下,回朝复位!”
“恭迎陛下,回朝复位!”
数百名武将的齐声呐喊,汇成一股钢铁洪流,瞬间撕碎了现场所有的温情与感动。
长亭内外,刹那间,死寂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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