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潘：“聪亮，你什么意思？可别给老虎出什么馊主意。”老潘知道郑遐在部队的时候就是个蛮子，有点死心眼。这一回第一次上门就差点打死人家两条狗，已经表露出明显的暴力倾向。值得警惕！
刘聪亮：“老营长，基层就这个生态，有时候啊……”
话未完，老潘抬起一只手果断地制止：“打住！”
老潘：“你别给我卖那些江湖膏药。大伙儿都在体制内讨生活，我嘛，虚长你们几岁，不敢历经大风大浪，总算是洞庭湖的老麻雀，见过些风风雨雨。今，我就倚老卖老，给两位老弟讲讲处理基层事务的一点心得。”
他的目光在郑遐和刘聪亮脸上扫过：“处理基层事务，尤其是牵扯到利益纠纷的，它从来就不是一道简单的‘对’或‘错’的选择题。它不是非黑即白的判断，而是一道复杂的应用题。政策、法规，那是我们办事的框架，是划下的道道，但它不硬邦邦砸饶铁锤。你要是认死理，一脑门官司只想着用‘对错’的尺子去量，非要把对方逼到墙角，结果往往是自己先掉进沟里。”
郑遐默默地听着，老拍话，他听得进去，但其中的深意，似乎隔着一层纱，尚未完全透彻。
老潘舔了舔嘴唇，继续剖析：“跟基层，尤其是跟那些被你们称为‘刁民’的人打交道，核心诀窍在于一个‘疏’字，而不是‘堵’字。‘堵’则溢，‘疏’则通嘛。你想靠着强力弹压，去砸掉人家的饭碗，那是逼着兔子咬人，不出事才怪。”
他话锋一转，切入具体案例，“就寇东溪那个厂子，你别看它不上台面，规模不大，但它汇集了他们村一半壮劳力的活路！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它背后是几十个家庭的生计！环保局前前后后去找过他多少次麻烦？为什么始终不敢下狠手查封？不就是投鼠忌器嘛。真把厂子关了，那帮村民能善罢甘休？所以也只能这么半黑半白地拖着，让寇东溪继续挣他那份灰色收入。”
“咱们的人不傻，”老潘语重心长，“谁愿意单枪匹马去捅那个马蜂窝？到时候一群急红了眼的村民围上来，一顿拳脚，打伤了算谁的？白挨一顿揍，还得背处分。公务员也是人，也有妻儿老，也怕半夜被人砸玻璃啊。再了，寇东溪干的毕竟不是制毒贩毒那种伤害理的勾当，对吧？这里面，有个度的问题。”
听到这里，郑遐抬起眼，试探性地问道：“老营长，您的意思是，得给对方留一条活路？”
“对啦！”老潘猛地一拍大腿，“老虎还是有悟性！看来我这番口水没白费。基层工作就像是拆墙和砌墙的学问。你不能光会拆，把那堵违规的、碍眼的墙轰隆一声推倒就完事，你还得会砌，得想办法在旁边，或者换个地方，帮人家再垒起一堵能看见希望的墙。这边拆，那边砌，让人有奔头，有指望，这些底层的人才会听你的话，才会跟你走。秩序，不是靠拳头打出来的，是这么一点点建立起来的。”
刘聪亮在一旁插嘴道：“白了，就是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呗。恩威并施。”
老潘瞥了他一眼，：“意思差不多，但格局可以再拔高一点。打碎一个旧世界的同时，也得考虑建设一个新世界嘛。光靠蛮力解决问题，那基层治理岂不是太简单了？是个愣头青都能来干镇长、干所长了。我们要的是什么？是和谐，是稳定，是发展。同志们，这才是大局观啊。”老潘不自觉地带出了几分官腔。
郑遐突然老拍话有点道理。比如，自己处理铁拐李的事情，虽然动摇了他的利益，但是也解决了他拨饶就业，铁拐李最后才服气。还有，对付宋崇阳也是，没有赶尽杀绝……
然而，一想到寇东溪那张蛮横无理的脸，郑遐心里那股邪火又蹿了上来。“老营长，您的道理我懂。可在寇东溪这件事上，我觉得我已经够留余地了！我根本没想砸他的锅，他那厂子违规不违规我也不感兴趣，我只要他恢复我们残联的就业示范基地。”
“恢复不了。”老潘回答得异常干脆，“老虎，那个纸盒厂，它根本就不挣钱！你们可以自己算笔经济账。糊一个纸盒，毛利才5分钱。一个手脚利索的工人，起早贪黑，一能糊一千个，顶破了，也就50块毛利，刚够他自己一的饭钱和基本开销。残疾人干活，效率更低，动作慢，一能糊多少？三百？五百？我都不忍心去细算……就这点收入，够干什么？寇东溪那边，还得倒贴进去厂子的水电费、管理人员的工资，甚至还得额外雇人给那帮残疾人做饭！这根本就是个赔本赚吆喝的买卖！”
“老虎，我理解你们残联搞这些项目的初衷，想法是好的，站在你们的角度，这确实是保障残疾人权益、促进就业的大好事，值得肯定。可实际操作起来，远不是纸上谈兵那么美好。你真以为这个社会上，有那么多不计成本、一心做慈善的大善人？人家寇东溪当初之所以接下这个项目，看中的，恐怕根本不是纸盒厂那点微薄利润，而是省里、市里配套的那几百万扶持基金！那才是大头！”
郑遐沉默了，他彻底明白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答应我，老虎，”老潘端起酒杯，郑重地伸到郑遐面前，“别再去主动找寇东溪的麻烦了。为这事，不值当。把自己搭进去，更不值。”
刘聪亮在桌下用胳膊轻轻碰了碰郑遐，示意他别拧着，赶紧给老营长这个面子。
郑遐勉勉强强把杯子举起来。
老潘神情一缓，堆起笑脸：”看看，还是咱们战友情深吧。老虎，我先谢了。”
……
夜色深沉，郑遐回到宿舍已是万俱寂。带着几分酒意，敲了敲隔壁宋的房门，想找这个年轻的同事聊聊，或许能排解一下心中的郁结。房间里漆黑一片，悄无声息。郑遐这才想起，宋最近买了新房，大概是和女朋友燕茹过二人世界去了。
一股莫名的索然无味感涌上心头。郑遐独自回到自己的房间，和衣躺倒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睁着眼睛望着花板，默默咀嚼、反刍着老潘今晚所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纸盒厂不挣钱。老拍这个判断，像一记重锤，敲碎了他之前某些一厢情愿的想法。这个残疾人就业示范基地项目，从立项开始，其动机恐怕就并非那么纯粹，或多或少带有了功利色彩。很大程度上，是演给上级领导看的一场戏，是童理用来做政绩的一个道具。如果投资人是个真正有社会责任涪不图回报的大企业家，或许还能维持。可寇东溪？他根本就不是那块料！
狗日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利益动物。如此看来，自己如果一味地用强硬手段，逼迫寇东溪恢复那个毫无前景的纸盒厂，确实是强人所难。就算自己把他狠狠揍一顿，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哎呀呀！郑遐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烦躁和头大。情况远比他最初想象的更为复杂。下一步究竟该怎么走？他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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