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风波沸沸扬扬几日，终被黄土生活的踏实重量压下。张氏见儿子无恙，渐渐心安，只当晦气。李青山更是抛诸脑后，依旧领着群野子摸鱼上树，疯跑闯祸。
村尾乱葬岗，野草高深，残碑倾颓，大人严禁靠近，言阴气重。越禁，越是撩拨孩童心思。
这日午后，日头蔫蔫。李青山与两个玩伴打赌，谁敢钻进乱葬岗最深那处塌了半边的无名坟包，待足一炷香。
两伙伴怂在草窠外，脸白如纸。李青山嗤笑：“胆鬼！”一猫腰，钻入黑黢黢洞口。
内里狭昏暗，弥漫陈腐潮气。碎砖朽木散落一地。李青山屏息四顾，心里发毛。
忽的，脚尖踢中一硬物，“铛”一声轻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他吓一跳，猛退，心咚咚跳。定神看去，一物半埋湿土碎砖中，黑乎乎一截。犹豫片刻，好奇心胜，蹲身扒开浮土。
一柄剑。锈蚀得几乎不成形状。
剑身长，覆满厚厚红褐锈痂，仅几处透出点黯淡金属底子。木柄早已朽烂，只剩残骸黏连剑茎。死气沉沉，如废铁一段。
李青山失望。本以为有宝。他伸手去提，异常沉重，费劲拔出。
剑近乎齐他高，入手沉甸，凉意透锈渗入掌心。
胡乱抹开泥土，指尖被糙锈磨疼。借洞口微光细看，锈蚀太甚，剑刃全无，厚钝一团。
不甘心，握那锈蚀剑茎（木柄一碰即碎），下意识一挥。
手臂猛沉，几欲脱手！太重！根本不是孩子能舞动。龇牙咧嘴，吃奶力气又挥两下，笨拙可笑，气喘吁吁。
“破玩意儿！”嘟囔着欲弃。
可就在撒手前刹那，一种极古怪感觉攫住他。
方才挥动瞬息，剑身划破昏暗的短暂轨迹里，他似乎……感觉到一点什么。
非风非重。
是一种……凝滞？或者，是这死沉锈剑自身，极微极微地“动”了一下？
如沉眠万古凶兽，于无意识深渊，极轻地掀动一线眼缝。
李青山一愣，臂上寒毛倒竖。停动作，屏息细福
然，再无动静。
剑依旧死沉冰冷，毫无生机。方才似只是用力过猛之错觉。
坟包外传来玩伴带哭腔催促：“青山！好了没！香快烧完！俺怕！”
李青山回神，再看锈剑，越看越像废铁。但犹豫一瞬，终未弃。
那一下感觉……太怪。
他拖沉重锈剑，费力爬出，引得外间两伙伴大呼剑
“啥东西？快扔了！晦气！”
“破剑，重死。”
“扔了扔了！死人东西不能拿！倒大霉！”伙伴惊恐躲远。
李青山看他们怂样，叛逆心起：“偏不！我捡的！不定是宝！”
“屁宝！锈铁疙瘩！吹牛！”
“就是宝！”
吵嚷不欢而散。两孩觉他疯了，沾晦气，飞跑回家。
李青山拖那几乎扛不动的锈剑，一步一陷，艰难返家。剑于泥地划出深痕。
到家，果遭娘亲臭骂。
“作死！又去鬼地方！捡这丧门星回来！扔了！听见没！”张氏气拿扫帚。
李青山倔劲上来，死抱剑不撒：“就不！我的！”
“你！”张氏气极，看儿子罕见执拗样，扫帚终未落下。叹口气，“行！要留就留！不准放屋！扔灶房柴堆后头！”
李青山不情愿拖锈剑入昏暗灶房，塞入柴堆后藏起。
之后数日，他几乎忘却。剑太重舞不动，无稀奇，渐失兴趣。
直至某深夜。
李青山被尿憋醒，迷瞪起床，趿鞋去屋后茅厕。解决完出，夜风一吹，清醒些。月华如水，泻满院，万俱寂，偶有虫唧。
揉眼往回，经灶房，鬼使神差，步顿住。
灶房无灯，漆黑。但他隐约似……听到点声？
极细微，极缥缈，如风过极细缝隙之呜咽，又似何物极轻振动。
鼠？
犹豫一下，轻推虚掩门入。
月辉透窗，勉强照亮片。柴堆隐于暗影。
那声……似从柴堆后传来。
屏息，蹑足靠近。
愈近，那声愈清晰点。非呜咽振动，更似……低鸣？一种沉寂太久，终忍不住渗出的一丝极微……渴望？
渴望何？
李青山心跳莫名加速。走至柴堆后，见那柄依旧弃置锈剑。
它静卧，月辉照及处，凹凸锈迹呈暗红色。
低鸣声，正源自其身！
不止于此！在李青山注视下，那厚厚死寂锈层之下，似有极微弱、肉眼难辨暗光，极缓流转一瞬，旋即隐没，恍若从未现。
是月辉反射错觉？
李青山瞪大眼，睡意全消。心蹲身，伸手，一点点靠近冰凉剑身。
就在指尖即将触抵糙锈刹那——
“嗡！”
一声极轻微、却直透髓骨的震鸣，猛自锈剑内传出！
李青山手指如遭针扎，猛缩回！
震鸣消。低鸣消。锈剑复归死沉冰冷废铁，方才一切似皆幻觉。
他心狂跳，呼吸急促，于昏暗灶房，呆看这神秘锈剑，良久良久。
这一次，他确定，绝非错觉。
此剑……是活的。
或，它曾活过。
自那夜，李青山心境悄变。仍与伙伴耍，却常心不在焉。愈多独处，尤喜夜深人静，溜进灶房，蹲柴堆后，对锈剑一瞧半晌。
他不语，不碰，只看。
期待再见暗光流转，再闻奇异低鸣。但再无。锈剑彻底沉寂，较坟中初掘时更甚。
可他总觉，它在等待什么。
或，考验。
此怪念盘踞心，挥不去。他开始做光怪陆离之梦，梦见自己握青光灼灼利剑，纵跃如飞，剑锋所指，切开雨幕，斩断狂风。然欲看清剑模样时，梦即醒，手空空。
村中关于他的闲话，悄又起。言李家子自捡那晦气铁疙瘩，便魔怔了，常独发呆傻笑，怕不是真被脏东西缠上？
张氏闻风心急，几欲偷弃锈剑，皆被李青山及时发觉，死死护住，眼神执拗得令她这为娘者亦感陌生心惊。
日子流水过，李青山十岁。
锈剑仍藏灶房柴堆后，沉默如死物。李青山几要以为那夜经历确乃一梦。
直至那个秋日傍晚。
他砍柴归，过村口。夕阳烧，橘红绚烂。一群乌鸦绕老槐树呱噪，烦厌人心。
蓦地，地面毫无征兆震动！
初轻微，旋即猛烈！鸡飞狗跳，屋舍摇颤，瓦片簌落！
“地龙翻身了！”村中炸锅，哭喊惊叫一片。
李青山立不稳，气于地。惊恐见远处地面裂开狰狞巨口，烟尘冲！
混乱中，无人注意，村尾乱葬岗方向，一股肉眼难察、淡薄如墨的黑色秽气，顺地裂悄渗而出，如有生命，贴地疾速蔓向村中心！
黑气过处，草木微蔫。
李青山正挣扎欲爬起奔家，忽觉一股阴冷刺骨气息扑面，冻得猛哆嗦！抬头，见那淡薄黑气已飘至眼前，欲将他笼罩！
吓得魂飞魄散，手脚冰凉，脑空白！
千钧一发——
“铿——！”
一声清越、古老、似穿越无尽时空的剑鸣，毫无预兆，自他家灶房方向，冲而起！
随即，一道微弱却纯正无比的青色光华，一闪而逝！
蔓至李青山面前的黑色秽气，如遇克星烈阳，发一声无声尖啸，猛向后缩回，迅疾消散瓦解，仿佛从未存。
地震仍续，但那阴冷邪气已消。
李青山瘫坐地，大口喘气，额尽冷汗。
方才……那是何？
是那柄锈剑？
它……救了他？
他猛扭头，望自家灶房方向，眼中充满难以置信震撼，及一种前所未英强烈至极致的好奇与探究。
地震渐息，留满目疮痍村庄与惊魂人群。
无人知晓方才短暂凶险交锋。
李青山失魂落魄走回家，直冲灶房，扒开柴堆。
锈剑静卧原处，模样无丝毫变，依旧锈迹斑驳，死气沉沉。
但李青山知，不同了。
一切皆不同。
他伸手，此次无任何犹豫，坚定握住那冰冷粗糙、锈痂遍布的剑茎。
入手仍沉，仍凉。
但此次，于那沉甸死寂之下，他清晰感到，有一股难以言喻、微弱却真实存有的古老悸动，正透过厚厚锈层，一下，一下，缓慢而有力，传递至他掌心。
与他心跳渐重合。
李青山闭目，深吸气。
瞎子之言，隔三载，无比清晰重现耳畔。
——命里缺座山。
他似……知那座山，是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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