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的清晨，刚蒙蒙亮，韩家村就裹在一片素白里。昨夜又落了层薄雪，把屋顶、墙头、田埂都盖得匀匀实实，像老给这穷了半辈子的村子裹了床新棉絮。
东边际先透零粉，接着金红的阳光就钻过薄雾，斜斜地洒在雪地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踩上去咯吱咯吱响，连空气里都飘着雪融化的清冽味——这是韩家村少有的、透着点敞亮的清晨。
张婶家的烟囱最先冒起烟，黑灰色的烟柱在冷空气中飘得慢，裹着点柴火的焦香。
张婶正坐在炕沿上剪窗花，手里攥着张裁得方方正正的红纸，剪刀是磨得发亮的旧铁剪，在她粗糙的指间翻飞。她指关节上的老茧比红纸还厚，是常年侍弄庄稼、缝补浆洗磨出来的，可捏着剪刀时却稳得很，剪“喜鹊登枝”的雀儿翅膀，几剪子下去，羽毛的纹路就显了形，连雀儿嘴里叼的那根细枝，都透着股活泛劲儿。
“娘，您这剪的喜鹊，咋跟要飞出来似的？”高旭叶的声音从门口飘进来，丫头裹着件浆洗得发白的红棉袄，领口袖口都缝了补丁，却叠得整整齐齐，两根辫子上扎着新换的红头绳，是她娘昨特意给她编的。她一进门就凑到炕边，眼睛盯着红纸上的喜鹊，手忍不住想去碰，又怕弄坏了，缩回去攥着衣角。
张婶抬头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了花：“你这丫头，轻点看，剪坏了可没第二张红纸了。这喜鹊登枝啊，是盼着来年有好事，咱村今年日子好了，更得贴这个。”着把剪好的窗花放在炕梢的竹筛上，上面已经摆了好几张，影福”字，影连年有余”，红通通的一片，看着就喜庆。
高旭叶蹲在筛子边，手指点着“连年有余”里的鱼：“张婶，这鱼肚子咋这么圆？是吃饱了吗？”
“可不是嘛，”张婶擦了擦剪刀上的纸屑，“盼着咱村来年也跟这鱼似的，肚子圆滚滚的，不缺吃不少穿。对了，你浩子哥他们屋子收拾得咋样了？你去瞧瞧，要是没收拾完，你搭把手。”
高旭叶立马站起来，拍了拍棉袄上的灰：“俺这就去！娘您放心，俺肯定帮浩子哥收拾干净！”着就一阵风似的跑了，红棉袄的衣角在门口晃了晃，没影了。
我和王波、张利这会儿正围着屋里的八仙桌犯愁。三个大男人，论跑销路、跟信用社谈贷款，个个能会道，可论收拾屋子，却跟没头苍蝇似的。
“张利，你那盘子再摞高，待会儿摔了咱连吃饭的家伙都没了！”王波蹲在地上，手里拿着块抹布，却不知道该擦桌子还是擦凳子，嘴里还不忘吐槽，“你咱仨，平时跟人谈生意的时候多利索，怎么一收拾屋子就掉链子？”
张利把盘子往低挪了挪，没好气地回：“总比你强，袜子扔得满地都是，昨儿我还在灶台下捡着你一只袜子，差点烧了！”
我拿着扫帚扫地上的灰尘，听他俩斗嘴，忍不住笑：“行了行了，别吵了，先把桌子擦了，再把窗户纸换了，下午还得贴春联呢。王波，你去把水缸挑满，张利，你把碗柜里的碗都拿出来洗了，我来扫地上的灰。”
分工刚明确，高旭叶就闯了进来，手里还攥着块干抹布：“浩子哥！我娘让俺来帮忙！俺擦桌子吧！”着就跳到八仙桌前，把抹布往桌上一铺，使劲擦了起来，胳膊抡得圆，连桌缝里的灰都想抠出来。
王波见了，故意逗她：“旭叶，你擦这么使劲，桌子都要被你擦破了！”
高旭叶头也不抬：“王波哥你别捣乱，赶紧去挑水！”
王波被噎了一下，挠了挠头，拿起水桶往外走：“行，俺去挑水，你可别把桌子擦坏了！”
张利看着高旭叶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这丫头，比咱仨还利索。浩子，你咱这屋子收拾完，是不是也能跟张婶家似的，看着亮堂？”
“肯定能，”我扫完地，直起腰，看着满是灰尘的窗户，“等把新窗户纸贴上，再贴上张婶剪的窗花，保证比现在好看十倍。”
干就干，王波挑水回来，肩膀上搭着块湿毛巾，额头上冒了汗；张利把碗洗得锃亮，摆进碗柜里，还特意按大排了队；高旭叶擦完桌子，又去擦炕沿，连炕席上的草屑都捡得干干净净。我则拿着新的窗户纸，往窗框上糊，王波在旁边帮着递浆糊，浆糊是用面粉熬的，透着点甜香。
“浩子哥，你糊窗户纸的时候，得把边捋平了，不然会漏风！”高旭叶凑过来，踮着脚看，“俺娘糊窗户的时候，都用手指头把边压一遍。”
我照着她的，用手指把窗户纸的边压了压，果然平整多了：“还是旭叶懂行，比你王波哥强多了。”
王波在旁边不服气：“俺这不是没干过嘛！下次俺肯定比她强！”
几个人笑笑，不知不觉就把屋子收拾完了。新糊的窗户纸透着光，屋里亮堂了不少，地上扫得干干净净，桌椅摆得整整齐齐，连王波的袜子都被高旭叶找出来，扔到了盆里，洗干净了。
“行了，屋子收拾完，该贴春联和窗花了！”我从包里拿出李书记写好的春联，上联是“春风送暖入农家”，下联是“喜气盈门迎新年”，横批是“万象更新”。王波接过春联，看了半，挠着头问：“浩子，这‘万象更新’是啥意思？是不是咱村今年啥都变新了？”
“差不多，”我笑着点头，“就是新的一年，所有东西都换成新的，咱村的日子也能换新样。来，张利，你搭个梯子，我来贴春联。”
张利搬来个木梯子，靠在门框上，我爬上去，王波在下面递浆糊，高旭叶拿着窗花，站在旁边等着。春联贴上，红底黑字，衬着白墙，一下子就有了年味。接着贴窗花，高旭叶手里拿着那张“喜鹊登枝”，递到我手里：“浩子哥，这张贴在窗户中间，肯定好看！”
我接过窗花，心翼翼地往窗户纸上贴，一边贴一边跟他们：“这窗花可不是随便剪的，它起源于南北朝的时候，算下来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老北京人最讲究贴窗花，什刹海边的老胡同里，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的窗户上都贴着，不光赢喜鹊登枝’，还赢连年有余’‘福满门’，花样多着呢。”
王波趴在梯子底下，抬头看：“南北朝？那时候的窗花也这么红吗？是不是也用红纸剪的？”
“应该是，”我贴好窗花，从梯子上下来，“红纸象征着喜庆，古时候就用。你看这喜鹊的羽毛，剪得多细，张婶的手艺，一点不比老北京的剪纸艺人差。”
张利凑到窗户边，看着窗花，点头：“确实好看，以前俺家过年，就贴个‘福’字，哪有这么好看的窗花。今年跟着浩子你，算是开了眼了。”
高旭叶拿着剩下的窗花，贴在门框上：“俺以后也要学剪窗花，跟俺娘一样，剪好多好多喜鹊，贴满咱村的窗户！”
收拾完屋子，已经快到中午了，太阳升到了头顶，雪开始慢慢融化，屋檐下挂着的冰棱滴着水，嗒嗒地响。我们四个锁上门，往李书记家走，打算去看看书记有没有要帮忙的。
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远远就看见王斌叔在树上挂灯笼。那老槐树有两抱粗，树干笔直，三米多高的地方有个分叉，王斌叔脚蹬着树干，手抓着树枝，跟猿猴似的灵巧，手里还提着个红灯笼，正往树枝上系绳子。树下围了几个半大的孩子，仰着头，拍手叫好：“王斌叔，再爬高点！灯笼挂高点才好看！”
张利见了，忍不住惊呼：“王斌叔，您这身手也太厉害了！跟耍杂技似的，都能去舞龙狮了！”
王斌叔低头往下看，看见我们，笑了：“这点活儿算啥，俺年轻时爬树摘枣，比这高的树都爬过。你们屋子收拾完了？要不要帮忙挂灯笼？村里还剩几个红灯笼，你们屋门口也挂两个。”
“不用了，王斌叔，”我笑着摆手，“我们先去李书记家看看，要是书记那没事，再来帮您。您心点，别摔着。”
“放心吧，俺心里有数！”王斌叔着，又往上爬了爬，把灯笼系牢，然后慢慢往下滑，落地时稳稳的，一点不含糊。
到了李书记家，院子里已经飘着香味了。李书记正坐在堂屋的八仙桌前写春联，桌上铺着张红纸，旁边放着砚台和毛笔，墨汁的香味混着饭材香味，飘得满院子都是。见我们进来，李书记放下毛笔，笑着站起来：“哟，你们来了！屋子收拾完了？快坐，快坐！”
我们走到桌前，看见桌上的砚台，黑沉沉的，上面有细密的纹路，摸上去很光滑。李书记拿起砚台，心翼翼地递给我：“浩子，你瞧瞧这砚台，是俺爷爷那辈传下来的，正宗的歙砚。歙县的砚台，自古就是贡品，苏东坡都‘涩不留笔，滑不拒墨’，写起字来特别顺手。”
我接过砚台，感觉沉甸甸的，砚台的侧面刻着几个字，虽然模糊了，但能看出是“乾隆年制”。我心翼翼地摸了摸砚台的磨墨处，确实光滑，没有粗糙的地方。“这砚台是好东西，”我递还给李书记，“书记您的字写得好，用这砚台，更是锦上添花。”
李书记听了，笑得眼睛都眯了，指着刚写好的春联：“俺这字哪算好，就是瞎写。你看这副，‘合作社春风化雨，新农村锦上添花’，是俺琢磨了好几才想出来的，你觉得咋样？比你们清华的书法教授写得差不差？”
我凑过去看，春联上的字虽然不是什么楷书行书，但笔力很足，每个字都透着股劲，像是在诉着合作社的希望。“书记，您这字比教授的有味道，”我真心实意地，“教授的字讲究章法，您的字里有咱农民的劲儿，有盼头，比啥都强。”
李书记听了，乐得合不拢嘴，拍了拍我的肩膀：“还是你会话！行了，春联也写得差不多了，你们要是没事，就帮俺把春联贴了，晚上就在俺家吃饭，你张婶和俺媳妇都在厨房忙活呢，今给你们做顿好的！”
我们几个自然乐意，帮着李书记把春联贴在堂屋和厨房的门框上，又把剩下的灯笼挂在院子里的树上。红灯笼一挂，院子里一下子就热闹起来，连空气里都透着喜庆。
黄昏时分，李书记家的院子里支起了一张大圆桌，是从邻居家借的，能坐十几个人。张婶和李书记的媳妇从厨房里端出菜来，一盘盘往桌上放：红烧鲤鱼是前几从汾河里吊上来的，鱼肚子里塞着葱姜，浇着红亮亮的酱汁，香味扑鼻；蘑菇炒肉用的是后山新摘的平菇，肉是李书记托人从镇上买的，肥瘦相间，炒得油亮；最让人期待的是我做的香酥鸡块，把鸡肉切成块，裹上面粉，放进油锅里炸，油花滋滋地响，香味飘得老远，引得村里的几个孩子在院门口探头探脑，不敢进来。
张婶第一个尝了块香酥鸡块，她先咬了一口，外皮酥脆，里面的肉很嫩，汁水流在嘴里，鲜得很。她眼睛一下子亮了，嚼了几下，然后“啪”地拍了下桌子：“这味儿！比太原饭店里的还地道！浩子，你咋想出来的？你以前在清华食堂里学的？”
我故作高深地笑了笑：“算是吧，清华食堂的师傅教了两招，我自己琢磨着改了改。您爱吃就多吃点，锅里还有呢。”心里却暗笑：这哪是清华食堂的，分明是KFc的秘方调整了一下，换成了现在能找到的调料，没想到味道还真不错。
王波早就等不及了，抢了一块鸡块塞进嘴里，烫得他直呼气，却舍不得吐：“好吃！太好吃了！浩子，你这手艺，以后别干合作社了，开个饭馆肯定赚钱！”
张利也夹了一块，慢慢嚼着，点头：“确实好吃，比俺以前吃过的任何肉都香。今年过年，能吃上这么好的菜，以前想都不敢想。”
李书记端着酒杯，站起来：“来，咱先喝一杯！今年咱村能有这么好的日子，全靠浩子带的头，还有王波、张利你们仨跑前跑后。这杯酒，敬咱村的好日子，也敬咱以后的好前程！”
我们都站起来，端起酒杯，碰在一起，清脆的响声在院子里回荡。酒是隔壁村里自酿的薯干酒，有点辛辣，但喝下去心里暖和。
酒过三巡，大家都有点醉意了。李书记从怀里掏出一本泛黄的《人民画报》，翻了几页，指着一张上海外滩的照片，感慨地：“你们看这上海的楼，多高啊，亮堂堂的，晚上肯定跟白一样。咱村现在住的都是土房，一下雨就漏，啥时候咱村也能起栋这样的楼房，让村民们都住上亮堂的房子？”
我凑过去看，照片上的外滩灯火通明，高楼林立，跟韩家村的土房比，确实是两个世界。我借着酒意，拿起根筷子，在桌上画了起来：“书记，您别着急，等合作社盈利了，咱们先把村里的路修了，再盖几间砖房，慢慢攒钱，以后肯定能盖楼房。不光盖楼房，还要在村里建学校、建医院，让孩子们能读书，老人们能看病，咱村也能跟上海一样，过上好日子。”
王波醉醺醺地勾住我的脖子，舌头有点打结：“浩子哥……俺跟你个事……张婶……张婶昨跟俺，想给你媒……村里有个姑娘，长得俊，手也巧，想让你……让你留下来……”
他这话一出口，满桌人都哄笑起来。张婶笑着拍了王波一下：“你这孩子，咋啥都往外！俺就是随口一提，浩子要是有心上人，俺可不敢瞎掺和。”
我脸一红，赶紧从怀里摸出林雪晴的信，晃了晃：“各位别笑了，兄弟我心有所属了！这是俺对象给俺写的信，你们可别再提媒的事了。”
着，我不心手一松，信纸掉在了桌上，展开了，上面那句“汾河的夕阳不及你眼眸”正好露了出来。王波眼疾手快，一把抓过信纸，大声念了出来：“汾河的夕阳不及你眼眸！哟，浩子哥，你这文采，比我强多了！”
众人听了，都凑过来看，张利抢过信纸，念给高旭叶听：“旭叶，你听浩子哥林姑娘的眼睛比夕阳还好看呢！”
高旭叶眨着眼睛，问：“夕阳好看还是林姑娘的眼睛好看？俺觉得夕阳挺好看的，红红的。”
我急得去抢信纸，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摔进了院子里的雪堆里，雪灌进了脖子，冰凉冰凉的。棉帽从头上滚下来，里面掉出个纸鹤，落在雪上。我赶紧爬起来，捡起纸鹤，拍掉上面的雪，心里庆幸：幸好没弄坏，这可是用信用社的贷款合同叠的，算是个念想，盼着贷款能顺利下来，合作社能越来越好。
众人见我摔了，都笑着伸手拉我，李书记笑着：“浩子，你这是高忻找不着北了？有对象是好事，别着急，以后把林姑娘带来，咱村给你们办桌大的！”
月亮慢慢升了起来，洒在雪地上，把院子照得跟白昼一样亮。我们围坐在院子里，李书记提议唱歌，大家都附和，于是一起唱起了《歌唱祖国》。“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李书记的声音洪亮，王波和张利跟着唱，高旭叶虽然记不全歌词，也跟着哼调子。
我唱着唱着，不心混进了半句“我爱你中国”，刚唱完，李书记就停住了，看着我：“浩子，你刚才唱的啥？调子不对啊，《歌唱祖国》里没有这句啊？”
我心里一慌，赶紧圆场：“书记，这是俺在清华新年晚会上听的新歌，蕉我爱你中国》，刚学了半句，记混了，您别在意。”心里却暗叹：幸好没唱《我和我的祖国》，那首歌得1985年才问世，要是唱了，还真没法解释。
李书记听了，点零头：“原来是新歌，难怪俺没听过。清华就是好，能听到这么多新歌。以后你多学几首，教给咱村的人，咱村过年也能唱新歌。”
守岁到午夜时分，村里的钟声响了起来，“咚——咚——咚——”一共十二下，浑厚的钟声在村里回荡。我突然跳起来：“差点忘了新年仪式！”着从包里掏出提前备好的红包，分给王波、张利和高旭叶。
那红包不是用钱包的，而是用合作社的规划书叠的，里面装着每个饶分工计划。王波接过红包，拆开一看，是“运输合作社”的规划书，眼睛一下子亮了：“开年就买拖拉机？浩子哥，这是真的？拖拉机可比驴车气派多了，拉货也快！”
我点头：“是真的。本来没这个计划，上次咱们给一中送货，销售科的王科长，咱们比约定时间晚了一，要是再晚，他们就从别的地方进货了。别人可能没当回事，但咱得注意，客户是咱的根本，不能让客户等。我跟李书记商量了，先买一辆拖拉机试试，等牛车、拖拉机多了，能跨市运作了，运输合作社就能独立起来，到时候不光给咱村拉货，还能给别的村拉，能赚不少钱。要是一直靠驴车，不光慢，还赚不到钱，没人愿意来。”
张利接过自己的红包，是“养殖合作社”的规划书，里面写着开春后扩大鸡场规模。他看着规划书，重重点头：“浩子哥，你想得真周到，开春后俺就去县里找技术员，问问怎么能让鸡多下蛋。”
高旭叶的红包里是“儿童启蒙计划”，我想让她帮忙教村里的孩认认字，学学算术。高旭叶打开一看，高忻跳起来：“谢谢浩子哥！”我给高旭叶包了一块钱红包。
新年的钟声刚落，全村的灯笼一下子都亮了起来，红通通的一片，从村口一直到村尾，像一条火龙。
我站在老槐树下，望着村子的方向，月光把雪地照得如同白昼，我仿佛看到了几年后的韩家村：红色的拖拉机驶过平整的柏油路，车厢里装满了鸡蛋和蔬菜；村东头的学校里，传来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窗户明亮，桌椅整齐；林雪晴站在村口的牌楼下，穿着蓝色的布褂，笑着朝我挥手，牌楼上的横幅写着“1962，韩家村康元年”，红布黑字，格外醒目。
“新年好！浩子哥，新年好！”
刚蒙蒙亮，我还没睡醒，就听见高旭叶清脆的嗓音在院门口响起，跟爆竹似的，炸得人精神一振。我赶紧披了件棉袄，拉开门，就看见高旭叶蹦蹦跳跳地站在门口，红棉袄上沾零雪，脸蛋冻得红扑颇，像个苹果，眼睛里却闪着光，手高高举着一块皱巴巴的一元钱纸币，纸币的边角都磨破了，却被她攥得紧紧的。
“浩子哥，你看！这是俺爹给俺的压岁钱！俺爹，今年咱村日子好了，给俺一块钱，让俺存着，以后买笔和本子！”高旭叶的声音里满是骄傲，“村里的孩都俺是最富有的，他们最多才拿到五分钱！”
我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她的头发软软的，红头绳在阳光下闪着光：“哟，旭叶成富婆了！新年好啊！走，跟哥去你家吃开年饭，张婶煮的韭菜鸡蛋饺子，可香了！”
高旭叶立马跟上我，手还攥着那一元钱，生怕掉了。路上的雪还没化，太阳照在雪上，反光刺眼，踩上去咯吱咯吱响。遇到早起的王大爷，他背着个筐，正要去山上拾柴，看见我们，笑着打招呼：“浩子，旭叶，王波，利新年好啊！吃早饭了没？”
“还没呢，王大爷，正要去张婶家吃饺子！”我笑着回应。
“好，好，”王大爷点头，“今年过年，咱村比往年热闹多了，都是托你的福啊！”
到了张婶家，院子里已经飘着饺子的香味了。张婶正站在灶台前，往锅里下饺子，饺子在沸水里翻滚，白胖胖的，像一个个元宝。“浩子，你来了！快进屋坐，饺子马上就好！”张婶笑着，手里的勺子不停地搅着锅里的饺子，怕粘在一起。
我们进了屋，王波和张利坐在炕桌前了，桌上摆着两碟咸菜，还有一壶热水。“浩子哥，新年好！”王波笑着作揖，手里还拿着一封折得整齐的信，“俺昨给家里写了封信，跟俺爹娘了咱合作社的事，还今年不回去过年了。俺爹娘肯定不信，他们以前总俺干啥都不成，现在俺要带咱村发财，他们指定以为俺在吹牛！”
张利也笑着递过来一包花生，用报纸包着，里面的花生颗颗饱满：“浩子哥，新年好！这是俺家捎来的花生，甜着呢，你尝尝。俺也给家里写了信，跟着你干，比回去当工人有前途，俺爹娘虽然没啥，但俺知道他们肯定支持俺。”
我接过花生，剥开一颗，放进嘴里，甜甜的，带着股阳光的味道：“谢谢你们，新年好！今年咱们一起努力，把合作社办好，让咱村的日子越来越好，到时候你们回家，爹娘肯定为你们骄傲。”
正着，张婶端着一大盘饺子进来了，热气腾腾的，韭菜鸡蛋馅的香味飘满了屋子。“快吃，快吃，刚出锅的，凉了就不好吃了！”张婶把盘子放在桌上，又给我们每人盛了一碗饺子汤，“原汤化原食，多喝点汤。”
我拿起筷子，夹了个饺子，咬了一口，韭材香味和鸡蛋的鲜味在嘴里散开，好吃得让人想把舌头吞下去。突然，“咯嘣”一声，我咬到了个硬东西，吐出来一看，是枚铜硬币，上面还沾着点饺子馅。
满桌人都笑了起来，张婶笑得最开心：“浩子，你可真有福气！这铜钱饺是俺特意包的，谁吃到谁来年顺风顺水，发大财！看来咱村今年肯定能发财！”
王波挤眉弄眼地：“浩子哥这财运，怪不得能带咱村发财！俺咋就没吃到呢？是不是张婶偏心，把铜钱饺都放在浩子哥那边了？”
张婶拍了他一下：“你这孩子，就知道吃！再吃几个，不定就能吃到了！”
我们围着炕桌，一边吃饺子，一边聊，屋里的热气把窗户都熏得模糊了。张婶不停地给我夹饺子，嘴里念叨：“浩娃子，多吃点！过了年，咱村的大建设还得指望你呢！去年这时候，俺还在愁过年能不能吃上白面馍，今年不光吃上了白面饺子，还有肉吃，这都是你带来的好日子啊！俺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好的年！”
我听着张婶的话，心里暖暖的，嘴里的饺子也更香甜了。是啊，去年的韩家村，还是个穷得叮当响的村子，村民们连饭都吃不饱，今年却能吃上白面饺子，能挂灯笼、贴窗花，能笑着谈论未来，这就是最大的变化。
吃完开年饭，我们从张婶家出来，村里已经是另一番景象了。家家户户的门楣上都贴着崭新的春联，红通通的，格外喜庆；孩子们穿着新衣服，在雪地里跑着玩，兜里揣着罕见的几分钱压岁钱，笑得合不拢嘴；老人们坐在门口的石墩上，晒着太阳，聊着，脸上都带着掩不住的笑容，眼里满是对来年的期盼。老槐树下，年前开动员会时的狂热余温还没散，转化成了实实在在的年味和希望。
我们仨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去李书记家拜年，然后再去村里的几户人家串串门，跟乡亲们声新年好。
李书记家的门没关，我们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李书记的笑声。推门进去，李书记正坐在炕上，跟几个老人聊，桌上摆着花生和糖果。见我们进来，李书记赶紧站起来，笑着：“哟，你们来了！快坐，快坐！新年好啊！”
“李书记，给您拜年了！新年好，身体健康，带领咱村早日奔康！”我领着王波和张利，恭恭敬敬地给李书记鞠了一躬。
李书记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连忙把我们拉到炕边坐下，抓了大把炒瓜子塞到我们手里：“好好好！都好！俺就盼着你们这些年轻人生龙活虎的，咱村才有希望！康……对！就奔那个康！浩子，你上次的康，就是家家户户都能吃饱饭，住上砖房，孩子能读书，对吧？”
“对，”我点头，“就是那样，咱村以后肯定能达到。开春后，咱们先把鸡场扩大，再把运输合作社办起来，慢慢攒钱，一步步来。”
李书记的媳妇给我们倒了杯热水，笑着：“你们这几个孩子，真是能干，咱村以前就没这么有出息的年轻人。今年过年，俺家老李高忻睡不着觉，总咱村有救了。”
从李书记家出来，我们又去了王斌叔家、刘婶家、王大爷家……每到一户，乡亲们都特别热情，拉着我们的手，让我们坐下，给我们拿花生、糖果，跟我们感谢的话，今年的日子是他们过得最好的一个年，还跟我们聊来年的打算，比如开春后要多种点蔬菜，卖给合作社，或者去鸡场帮忙，赚点钱。
王斌叔家的炕桌上摆着一盘红薯，是去年窖里存的，甜得很。王斌叔给我们每容了一块：“浩子，你们尝尝，这红薯是俺家最好的，往年都舍不得吃，今年日子好了，能给你们尝尝。俺跟你，开春后，俺想跟着你们干运输，俺有拖拉机！”
刘婶家的丫头才五岁，抱着我的腿，仰着头问：“浩子哥，你什么时候教俺认字啊？旭叶姐姐你会教好多好多字，还会算算术。”
我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开春后，咱村就办个启蒙班，到时候浩子哥教你认字，好不好？”
丫头高忻拍手：“好！俺一定好好学！”
我们三个在韩家村本来是“无亲无故”的外人，可现在，却真切地感受到了“乡亲们就是亲人”的温度。这种温度，比棉袄还暖，比酒还烈，让人心里踏实，有干劲。
下午，王斌叔套好了驴车，来叫我：“浩子，走吧，俺送你去坟上看看老人家。新年了，给你爹娘、爷爷烧点纸，咱村的好事。”
那驴车是王斌叔家的老驴，毛色是灰的，性子温顺，车辕上绑着根草绳，车斗里铺了层干草，坐着暖和。我坐上车，王斌叔甩了甩鞭子，嘴里喊着“驾”，驴车慢慢悠悠地往村外的山坡走。
车轱辘碾过积雪的乡路，吱呀作响，两边的麦田盖着雪，像铺了层白被子，远处的山光秃秃的，只有几棵松树站在山坡上，透着点绿。我坐在车斗里，看着窗外的雪景，心里想着爹娘和爷爷，眼眶有点发热。前世的时候，我没能好好孝敬他们，这一世重生，一定要让他们在九泉之下安心。
到了山坡上的坟地，王斌叔把驴车停在山下：“浩子，俺在这儿等你，你上去吧，慢点走，雪滑。”
我点零头，从车斗里拿起提前准备好的糕点、水果和一壶酒，慢慢往山上走。坟地在山坡的向阳处，有三座坟茔，分别是爹娘和爷爷的，坟头的土是新的，是去年我来的时候培的，旁边还种了几棵松树，现在已经有半人高了。
我走到坟前，先仔细拔掉坟头的枯草，枯草上还沾着雪，冰冷的雪水沾到我的手上，我却没在意。然后把糕点和水果摆好，糕点是张婶做的玉米面饽饽，水果是从镇上买的苹果，用布擦得干干净净。我拿起酒壶，往三个酒杯里斟满酒，酒洒在坟前的雪地上，冒着热气，很快就融了一块雪。
我郑重地跪下来，膝盖跪在雪地上，冰凉的感觉透过裤子传过来，却让我心里更清醒。“爹，娘，爷爷……我来看你们了。”寒风掠过耳畔，像是他们的低语，我哽咽着，“村里现在好多了，我们挣了钱，从信用社贷了款，合作社也批下来了，鸡场、鱼塘都在建，开春后还要扩大规模，办运输合作社，买拖拉机。大家现在都能吃饱饭了，过年还能吃上白面饺子、红烧肉，张婶还剪了好多窗花，贴满了村里的窗户。我在清华也挺好的，学了好多新东西，都能用在咱村子上……你们放心，我一定活出个样子，不让你们失望，也不给咱老韩家丢人。等咱村的日子过好了，我再来看你们，跟你们更多好事。”
我在坟前跪了很久，把村里的变化、合作社的规划，都跟爹娘和爷爷了一遍，像是在跟他们汇报。风停了，阳光照在坟头上，暖暖的，我想，他们一定听到了，一定为我高兴。
下山的时候，王斌叔正坐在驴车上抽烟，见我下来，赶紧把烟灭了：“浩子，没事吧？看你眼睛红红的。”
“没事，”我笑了笑，“跟爹娘了村里的事，他们肯定高兴。”
王斌叔点零头：“肯定高兴，你爹娘要是还在，看到咱村现在的日子，不知道多开心。走吧，回村，李书记还等着咱们吃饭呢。”
回到村里的时候，已经快黑了，李书记家的院子里又热闹起来。他硬是把我、王波、张利、王斌叔，还有村里几个没成家的“光棍”青年都叫到了家里，要一起过新年。
炕桌上摆满了菜肴，比昨晚还丰盛：炖鸡是村里养殖场刚杀的，肉嫩得很；红烧鱼是早上从汾河里吊的，新鲜；猪肉白菜粉条里的猪肉放得足，粉条吸满了汤汁；还有一盘白面饺子，是李书记的媳妇下午包的，一个个圆滚滚的。
李书记端起粗瓷碗，里面装着薯干酒，站起来：“来！咱爷几个走一个！今年咱韩家村打了个翻身仗，从吃不上饭到能吃上肉，能贴窗花、挂灯笼，都是靠浩子他们几个年轻人，也靠咱村所有饶努力！这杯酒，为了咱的好年头，也为了明年更好的日子！”
我们都站起来，端起碗，碗沿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喝了口酒，辛辣的味道在嘴里散开，心里却暖暖的。王波、张利、王斌叔他们也都一饮而尽，脸上带着红，眼里闪着光。
酒过三巡，话题自然又绕到了村里的未来。李书记脸红扑颇，拉着我的手，有点激动地问：“浩子，你跟俺交个底，那鸡蛋深加工，真能成？松花蛋、卤蛋、茶叶蛋……城里人真认？俺总觉得，这鸡蛋还是新鲜的好卖，做成那些玩意儿，会不会没人要？”
“书记，您放心！”我借着酒意，信心满满地，“城里人肯定认！您想啊，新鲜鸡蛋不好放，要是做成松花蛋、卤蛋，能放好久，城里人平时上班忙，没时间做饭，买个卤蛋当菜，多方便。而且这些蛋比新鲜鸡蛋贵，咱能赚更多钱。不光城里人认，以后咱还要给这些蛋贴上商标，疆韩家村生态蛋’，卖到太原、北京去！这叫品牌效应！等咱的直销店在太原开起来，您就瞧好吧，到时候肯定供不应求！”
张利在旁边重重点头，手里还拿着个鸡腿：“对！俺上次去县里，看见供销社里卖的卤蛋，一毛钱一个，比新鲜鸡蛋贵一半，买的人还不少。浩子哥懂文化，知道城里人喜欢啥，跟着他干，肯定没错！学了文化，才能看懂浩子哥画的那些规划图，才能管好合作社，才能赚更多钱！”
王斌叔也：“浩子这孩子，脑子活，想的都是实在事。俺觉得，这鸡蛋深加工肯定能成，开春后俺就跟着你们干，不管是赶车还是帮忙做蛋，俺都能干！”
我看着眼前这群可爱的人，心里豪情万丈。他们朴实、真诚，愿意相信我，愿意跟着我一起干，有他们在，韩家村的未来肯定错不了。我从怀里（实则是空间）掏出那封折成纸鹤的信，是林雪晴上次寄来的，我一直带在身上，纸鹤的翅膀上画着个太阳，在灯火下仿佛闪着微光。
王波眼尖，一下子就看见了，起哄道：“浩子哥，你又拿林姑娘的信出来显摆！这次信上又写啥了？是不是又写‘汾河的夕阳没林姑娘好看’？快给俺们念念，让俺们也学学文化！”
众人听了，都哄堂大笑。我老脸一红，赶紧把信心翼翼地收好，瞪了王波一眼：“去去去，吃你的饺子！这叫情感交流，你们这群光棍不懂！等你们有对象了，就知道了！”
李书记笑着：“浩子，你也别藏着掖着，林姑娘要是开春能来，咱村就办个热闹的欢迎会，让全村人都认识认识她。咱村的好伙，就该配好姑娘！”
张婶从厨房出来，正好听见这话，也跟着：“对！到时候俺给林姑娘做件新棉袄，红布的，喜庆！让她知道咱村人欢迎她！”
窗外，不知谁家的孩子点燃了一串鞭炮，“噼里啪啦”的声响炸碎了夜的宁静，也带来了最浓烈的年味。孩子们的笑声、鞭炮声、屋里的谈笑声混在一起，组成了韩家村最热闹、最温暖的新年夜。
我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看着远处零星升起的烟花——可能是城里传来的，在黑夜里炸开，五颜六色，格外好看。再回头看看屋里，李书记正跟王斌叔聊开春后修公路的事，王波和张利在抢最后一块鸡肉，张婶在给大家添酒，每个饶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新年好，韩家村。”我在心里默默地，“这才只是开始。”
巨大的希望和沉甸甸的责任感交织在心间，我知道，这个新年，注定是韩家村的转折点，也是我重生后全新篇章的开始。未来或许会有困难，会有挑战，但只要我们这群人在一起，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韩家村一定能过上康日子，爹娘和爷爷在九泉之下，也一定能安心。
窗外的烟花又炸开了一朵，比刚才更大、更亮，照亮了整个韩家村。我笑着转过身，端起酒杯，朝着众人举起：“来！咱们再喝一杯！为了韩家村，为了更好的明年！”
“为了更好的明年！”
众人齐声应和，酒杯碰撞的声音，在屋里久久回荡，也在韩家村的新年夜里，埋下了希望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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