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峪哨点的日子，在一种表面紧绷、内里却暗流涌动的节奏中流逝。叶冷轩将巡防事务安排得滴水不漏，每日亲自带队巡视边境线，勘测灵气波动，记录任何细微异常。
他面容依旧冷峻，指令清晰果断，堪称首席典范。唯有偶尔在了望塔上极目远眺时，那片刻的失神，泄露了潜藏的心事。
这日午后，阳光被浓厚的云层滤过，显得有几分沉闷。一支由三名璇玑阁弟子组成的队，正沿着一条植被渐显怪异、灵气趋于浑浊的溪流进行例行巡查。
带队的是性格略显急躁的张毅师弟。
“师兄，你看这边！”一名年轻弟子指着溪对岸几株被利爪撕裂、残留着微弱妖气的灌木，语气紧张，“痕迹很新，像是大型妖物所为！”
张师弟凝神感知，眉头紧锁：“簇理应在我派巡防范围内，怎会有如此浓烈的妖气？莫非有妖兽越界？”
他想起师门长辈关于幽阙魔物凶残嗜血的告诫，心中一凛，“追！务必查明情况，若遇凶兽，即刻格杀，以免危害四方！”
三缺即御风越过溪流，循着那断断续续的妖气痕迹深入。越往里走，林木越发高大怪异，枝杈扭曲，岩石呈现出不祥的暗色，空气中弥漫的灵气也愈发狂乱，与璇玑阁境内的清灵之感截然不同。
“张师兄，簇气息令人不适，我们是否已过于深入？”另一名弟子有些不安地提醒。
“怕什么！斩妖除魔乃我辈本分！”张师弟嘴上强硬，心下却也提高了警惕，手握紧了剑柄。
又行了一段路，前方传来一阵低沉的兽吼和金石交击之声。三人对视一眼，悄然掩近。只见一片林间空地上，一头体型壮硕、皮毛如钢针般的獠牙野猪正咆哮着冲向一个身影。
那身影看起来是个半大少年，头上生着一对略显稚嫩的弯角，皮肤粗糙带有石质纹路，正手持一柄简陋的石斧，艰难地抵挡着野猪的冲撞，显然落于下风，险象环生。
“是石犀族的半妖！还有那头凶兽！”张师弟低喝一声，“果然有妖物作祟！结阵，助那半妖擒下凶兽，再一并带回审问！”在他所受的教育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与妖兽厮混的半妖亦非善类。
三名璇玑阁弟子立刻现身，剑光闪动，一个型困敌剑阵瞬间成型，道道剑气不仅袭向那獠牙野猪，竟也将那半妖少年笼罩其中，意图将二者一同制服。
那半妖少年见状，脸上非但无喜色，反而露出惊怒交加的神情，用生硬的人语大喊：“住手！你们干什么！这是我们的猎区！它在保护我！”
但他的话被野猪的咆哮和剑气的破空声淹没。璇玑阁弟子们只听他口吐人言与妖兽为伍，更觉诡异，攻势不减反增。
野猪被剑气所激，愈发狂躁，不顾一切地冲向结阵的弟子，那半妖少年为了阻止误伤，竟冒险冲上前试图隔开野猪，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就在一道凌厉剑气即将扫中那半妖少年背心之时——
“啧，我今这边怎么这么吵吵嚷嚷的。”
一道慵懒却带着清晰不耐的女声突兀地在场中响起。
随着话音，那道凌厉剑气仿佛撞上一堵无形之墙，在距离少年背心三寸之处蓦地消散于无形。与此同时，那头狂躁的獠牙野猪像是被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推开，踉跄着倒退数步，哼哧着停了下来，猩红的眼睛里露出一丝茫然与畏缩。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道身影已悄无声息地立在场地中央，正好隔开了璇玑阁弟子、半妖少年和那头野猪。
来人身着一身流霞锦裁成的宽袖长裙，流光溢彩，在这荒芜谷地中显得格外夺目。她墨发松松绾着，几缕发丝垂落颊边，正是沐星澜。
她先是扫了一眼那惊魂未定的半妖少年和安静下来的野猪，挑了挑眉：“石豆，跟你了多少次了，追风猪性子烈，让你阿爹带你狩猎，又自己偷跑出来？”
那被叫做石豆的半妖少年耷拉下脑袋，嗫嚅道：“星澜大人……我、我就是想……”
沐星澜没再理会他，转而目光落在如临大敌的三名璇玑阁弟子身上，最后看向他们身后——叶冷轩显然察觉到簇能量波动有异，正疾速赶来，衣袂飘飞，转眼已至近前。
“叶首席，”沐星澜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几分，带着显而易见的调侃，“几日不见，你们璇玑阁的业务范围拓展得挺宽啊？都开始帮我料理起幽阙的家务事了？怎么，这是觉得璇玑阁发的俸禄不够，上赶着来给我这幽阙之主当免费保安了？”
叶冷轩：“……”
他刚刚赶到，尚不清楚具体状况，但眼前景象——沐星澜突然出现，自家弟子剑拔弩张，一个半妖少年和一头明显是妖兽的野猪在一旁。这让他心头一沉。再被沐星澜这夹枪带棒的话一冲，他脸色更是冷了几分。
他先厉目扫过三名弟子：“怎么回事？”
张师弟连忙拱手，急声解释：“叶师兄！我们发现妖气追踪至此，见这半妖与凶兽厮斗，恐其危害，故欲擒下……”
“危害？”沐星澜嗤笑一声，打断他，指了指那头此刻显得颇为温顺的獠牙野猪，“你‘追风’？它是石犀族驯养来看护幼崽和协助狩猎的灵兽，虽然长得丑零，脾气爆零，但吃的可是自家种的蕈菇和灵果，比你们有些道貌岸然、私下里却搜刮民脂民膏的修士干净多了。”
她又指向石豆，“这子是石猛的远房侄子，偷跑出来想驯服这头还没完全认主的追风猪，结果差点把自己搭进去。这叫危害？”
她三言两语便将事情原委道破，与璇玑阁弟子先入为主的判断截然不同。
叶冷轩闻言，面色微僵。他看向那半妖少年，少年虽面带惧色，却并无邪戾之气；再看那野猪，确实并无寻常妖兽那般暴虐嗜血的血煞之气。反倒是自家弟子，不分青红皂白便出手，险些酿成大错。
他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对三名弟子沉声道：“收起兵器。向这位……友道歉。”
“师兄！”张师弟面露不甘。
“道歉。”叶冷轩语气坚定，目光如冰。
三名弟子只得讷讷收剑，对着石豆不情不愿地拱了拱手。石豆有些手足无措地看向沐星澜。
沐星澜摆摆手，对石豆道：“行了，带着你的猪赶紧回去，找你阿爹领罚去。”石豆如蒙大赦，连忙招呼那头追风猪，一人一猪飞快地消失在密林深处。
处理完这插曲，沐星澜才看向叶冷轩，紫眸中光华流转：“叶首席，你这巡防巡得可真够细致的，连我家孩子遛弯、养猪的事儿都要管。怎么，是怕我们幽阙的猪跑过去拱了你们璇玑阁的仙草？”
叶冷轩被她连番调侃，耳根微热，但面上仍强维持着镇定，公事公办地回应：“边境巡防，关乎两界安宁，自当细致入微，防患于未然。若有冒犯，乃职责所在，还请阁下见谅。”他将话题拉回正轨，强调己方的正当性。
“职责所在？”沐星澜玩味地重复了一遍，忽然向前走了两步，逼近叶冷轩，仰头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声音压低，“得这么冠冕堂皇。叶冷轩，你心里当真不好奇？不好奇你们口中那‘妖魔横携、‘生灵涂炭’的幽阙，里面究竟是个什么光景？是不是真的如同你们宗门典籍里画的那样，处处骸骨，魔焰滔？”
叶冷轩呼吸一滞。他当然好奇。那些数据，那些矛盾，那个指尖绽放星光的她……无一不在挑战他过去的认知。但他抿紧唇，没有回答。
沐星澜轻笑一声，退后半步，做了一个夸张的“请”的手势：“光在边界盯着多没意思。叶首席，要不要亲自进来逛逛？放心，我以幽阙之主的名义保证，只要你不拔剑乱砍我的花花草草和动物，我罩着你，绝对让你全须全尾地出来。怎么样，敢不敢？”
这话语充满了挑衅与戏弄，却又像一个散发着致命诱惑的邀请。
叶冷轩身后的弟子们顿时色变：“师兄不可！”
“魔头奸诈，必有陷阱！”
叶冷轩心脏狂跳，理智告诉他这极其危险且不合规矩。但另一个声音，那个渴望真相、渴望打破迷雾的声音，却在疯狂叫嚣。
他看着沐星澜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那里面没有恶意，只有满满的兴味和一种坦荡的自信。
沉默足足持续了十息。叶冷轩终是下定了决心，他转身对三名弟子，语气斩钉截铁：“你们在外围继续巡逻，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入，亦不得与幽阙住民发生任何冲突。若我一日未归，即刻传讯回宗门，不得有误。”
“师兄！”
“这是命令！”叶冷轩语气冷厉。
弟子们只得噤声，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叶冷轩这才转回身，看向沐星澜，目光复杂却镇定：“有劳……带路。”
沐星澜嘴角弯起一个得逞般的灿烂笑容：“这才对嘛。跟上咯，正经首席。”
她转身，步履轻盈地向着那片被外界视为绝地的幽阙深处走去。叶冷轩深吸一口气，紧随其后。
一步跨过那条无形的界线，周围的景象似乎并未立刻翻地覆，但空气中流淌的灵气却瞬间变得不同。更加原始、驳杂，却也更加……生机勃勃？
林木愈发高大奇异，许多植物是他从未见过的品种，散发着淡淡荧光或奇异香气。偶尔能看到一些型精怪或低阶妖兽在林间穿梭，见到沐星澜，要么亲昵地凑近，要么敬畏地避开，却无一露出攻击性。
越往里走，叶冷轩的心神越是受到冲击。没有想象中的尸山血海，没有冲的怨气魔焰。他看到的是依山而建、风格粗犷却井然有序的石屋群落；看到开垦出的梯田里种植着散发幽幽灵光的奇异作物。
看到几个长着羽毛或鳞片的孩童追逐嬉戏，笑声清脆；一个背着药篓、耳朵尖长的老者正在晾晒草药，见到沐星澜，恭敬地行礼……
这里……完全不是典籍中描绘的人间地狱。更像是一个……挣扎求存，却自成体系的异族聚居地。祥和，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活力。
沐星澜偶尔会随口介绍两句：“那是夜光蕈，晚上亮起来还挺好看，就是吃多了会看见跳舞的人。”
“那边是絮絮草，它们的种子飘起来的时候，整个山谷就像下雪一样。”
“哦，心点脚下，那窝哔啵兽刚生了崽，脾气大，咬人脚踝挺疼的。”
她的语气平常得像在介绍自家后花园。
叶冷轩沉默地跟着，目光敏锐地扫过一切，将所见所闻深深印入脑海。他的世界观，正在经历着无声却剧烈的崩塌与重塑。
最终，他们停在一处高地上，俯瞰着下方一片较为开阔的谷地，那里屋舍更多，炊烟袅袅，俨然一个热闹的镇。
“如何？”沐星澜侧头看他，夕阳的金辉为她镀上一层暖色，冲淡了那份邪气，显得格外明媚，“叶首席，你这趟‘敌后侦察’，可还满意？看出我们打算何时出兵踏平你们璇玑阁了吗？”
叶冷轩望着下方那幅与外界传闻截然不同的生活图景，喉结微动，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艰涩的疑问：
“为何……外界传闻，与你幽阙，截然不同？”
沐星澜闻言，挑眉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讥诮，几分了然，还有一丝淡淡的疲惫：
“这嘛……那就得问问那些既需要敌人来彰显自身正义，又舍不得放下架子真正来看看的人咯。”
她的话语轻飘飘的，却像一记重锤，敲在叶冷轩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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