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令东南方向所有哨垒，篝火减半，巡城兵卒举火减量，人员尽可能隐于垛口之后，示敌以弱，极力展现怯懦之意！”
“同时，多遣精干哨探，借熟悉地形，潜行靠近，务必要探清其具体兵力、主将旗号！”
暗卫领命而去。
邓芝转身，再度将目光投向舆图，手指于其上缓缓移动，眉头紧锁，剖析着司马懿的真实意图与兵力部署。
孟达则在书房内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他时而看向凝神不动的邓芝，时而望向窗外无尽的黑暗，手不自觉攥成拳头，骨节发白，眉头紧锁。
他几度欲言又止，显得心绪不宁，然终究不敢打扰邓芝思虑。
那股无处发泄的躁动，仿佛让书房内的空气都变得凝滞、沉重起来。
未及一个时辰，又一名暗卫疾步回报，其裤脚沾满泥泞，还带着河水的寒气，肩头甚至还带着一道被火箭燎破的焦痕。
“急报！”
“将军！军师！”
“筑水下游十里处发现敌踪！数条无旗快船，形如鬼魅，借着微弱月色沿河巡弋，我军两条奉命于下游警戒的巡河船……”
“遭其突袭，寡不敌众，已被焚毁！仅有数人带伤泅水潜回禀报！”
“什么？！”孟达拍案而起，案几上的茶盏被震得跳起，哐当作响！
邓芝则转身，目光如电扫过那暗卫肩头的焦痕，对孟达言道：“将军少安毋躁！”
随即向暗卫问道：“可曾看清是何方旗帜？敌军战力如何？”
暗卫答：“回军师，打着‘州’字旗！敌军动作极快，配合默契，绝非寻常斥候，乃是精锐！”
邓芝闻言，眼中精光一闪：“莫非是州泰？！”
孟达一闻“州泰”二字，顿时咬牙切齿，额角青筋跳动：“州泰？！”
“此獠怎会在此？！”
“竟敢来袭扰于我？！”
“军师！”孟达激愤道，声音因愤怒而有些嘶哑，“我愿亲率一队熟谙水性的死士，乘轻舟夜袭，定要诛杀此贼，以雪前耻！”
邓芝闻言一惊，断然否决。
他心下暗忖，这孟达怎地又欲轻动？前次要袭击司马懿粮草，此番又要袭杀州泰！身为主帅，屡屡欲亲犯险地，此实乃兵家大忌。
邓芝带着审视的目光看向孟达，欲探明其心中究竟作何想法？！
孟达被邓芝那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目光看得有些心怯，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邓芝问道：“将军乃新城太守，身系一城安危，岂可轻临战阵，置全城军民于不顾？！！”
“若将军有失，新城上下，该当如何？！！”
孟达闻言，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沉默不语，只是胸膛仍在剧烈起伏。
邓芝深深看着孟达，心下暗忖：“莫非此二人早有宿怨？孟将军一时激愤才至于此？抑或，另有隐情？”
孟达有些嗫嚅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与愤懑：“此贼当年便屡次三番折辱于我！”
“今日竟敢欺上门来！！！”
“是可忍，孰不可忍？！”
“原来如此？！”
邓芝细细思量，“派系倾轧，旧怨新仇”，这正与陛下和丞相此前高屋建瓴之剖析完全吻合！
这倒可解释孟达何以失态！
州泰此人，乃是司马懿在荆州一手简拔于行伍的心腹嫡系，最是亲信不过。
他今日能独领一军至此，其受信重可见一斑。
孟达乃新附曹魏之将，以其降臣身份，与州泰这等根基深厚的司马氏嫡系，正是格格不入，甚至水火不容！
双方一为‘客居’之将，一为本土嫡系，门户派系之别，已然分明，矛盾甚大。
如此看来，孟达一时激愤，倒似情有可原？！
然，邓芝心下警觉，暗忖孟达如此反应，非止旧怨！
其神思之间，分明透出一股难以按捺的浮躁焦灼。
仔细一想，恍然！
孟达并非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智谋之士，而是一员战将，他更愿冲锋陷阵，凭借武勇决胜负，而非困守在这孤城之内，承受这无休止的煎熬。
其心境已生变！
邓芝想到此，感觉事态严重，遂直接问道：“将军是觉得困守这新城之内束手束脚，太过愁闷？！”
“欲亲临战阵，以刀兵发泄胸中块垒？”
孟达闻言猛地一怔，仿佛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想法被瞬间戳破，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邓芝，随即颓然低下头，良久，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军师果然慧眼如炬，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过！”
他既而有些颓然地坐在榻上，对邓芝道，语气中充满了无力感：“在这新城之内，只觉五内俱结，郁气难舒！”
“还不如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来得痛快！”
“如今，兴儿亲涉险地，而我却困守孤城！”
“我心实难安宁！”
“况且以我之智，待在这城中，实在觉得于军务无大裨益，徒增烦扰。”
邓芝闻言连连摇头。
这新城若没有孟达这面旗帜坐镇，仅靠他邓芝拿着太守印信调兵遣将，如何能稳定大局？！
军心必乱！！！
他郑重对孟达言道：“将军，且暂抑胸中郁气！”
“此刻尚非将军亲上战阵之时！”
“待局势稍明，将军再统帅众军厮杀不迟！”
“况且，这新城若无将军坐镇，只靠我邓芝，恐生变故！”
“彼时内外交迫，才是真正危殆之时！！！”
孟达闻言，仔细思量一番，神色渐渐平复，点头道：“军师所言极是，是达思虑不周，险些误了大事！”
邓芝闻言，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补充道：
“况且，敌在暗，我在明，彼辈既敢如此行事，水下、岸畔必有埋伏，此乃诱敌之策，意在激我出战，妄图赚开我水门！”
孟达长叹一口气，彻底熄了出战的念头，颓然坐回榻上。
邓芝看着孟达，内心亦是长叹。
慈关头，便看谁能顶住重压。
大兵压境，兵临城下，能持重者方可得胜，心浮气躁者终将败亡。
为将者，先需养其心志啊！
他对孟达道：“将军可去巡城，巡视各处，慰劳将士百姓。让士卒们目睹将军与他们同在，此亦是大功一件。”
孟达点头，转身欲出，似乎想起什么，又折返回来。
他召来所有亲卫死士，目光扫过每一张熟悉的面孔，沉声下令道：“尔等听令！”
“自即刻起，你等连同我孟达本人，一切行动，皆听军师号令！”
“军师之令，即我之令，违令者，军法从事！”
亲卫死士们虽面露惊诧，但仍齐声应诺：“谨遵将军令！”
一切安排妥当后，孟达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其实早欲彻底交出新城权柄，实在过于压抑，如负千钧！
如今的新城绝对是危如累卵，是死地！是绝地！
交出权柄，看似放权，实则是将新城的一切责任交予邓芝，也就是交给了大汉。
这几日他思来想去，想通了许多：曹魏必定容不下他；
东吴对待降将亦非善地；而蜀汉素倡仁德，只要他日后安分，保全身家性命当无大碍。
新城能守住最好，守不住，蜀汉必来救。
即便最终救不得，他亦能保住性命，顾全家。
如此，无论新城能否守住，他孟达求生之机皆甚大！
况且，交出全部权柄，新城便属大汉，大汉救自家城池，焉能不尽全力！？
他从怀中取出那枚代表着新城最高权柄的虎符，双手捧上，深深躬身：“军师，日后但视我为冲锋陷阵之卒即可！”
“诸般事宜，尽可自行决断，无需事事与我商议！”
“你既定策，告知我一声即可！”
“这新城，便托付于军师了！”
邓芝闻言，怔怔看着那枚虎符，又看向神情复杂的孟达，随后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深深一揖：“将军如此信重，芝，敢不竭尽股肱之力，以报万一！”
完，郑重无比接过虎符！
孟达连忙扶起他，长叹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解脱：“吾才智有限，为冲锋陷阵之卒或可，实非统帅全局之材！”
“强居其位，徒增其累啊！”
邓芝还想什么？
孟达挥手打断，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军师，吾巡城去矣！”
完，不再犹豫，大踏步走出书房。
此时他的脚步似乎轻快了许多，更似听令行事的将领，而非一城之主！
邓芝望着孟达消失在门外，目光落在手中那枚冰冷的虎符上，只觉重若千钧！
自此，这满城生灵的安危，大汉在簇的筹谋，尽系于他一人！
千钧重担在肩，却也激得他胸中豪情万丈！
他立即修书一封，遣暗卫即刻出发，报与丞相诸葛亮。
随即朝门外沉声一喝，声音沉稳，铿锵，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来人！”
“传我将令！”
“令水门守将，立即加设暗桩，连夜铺设拦江铁索，沿岸芦苇荡、隘口险要处，多置警铃、绊索、伏弩！”
亲卫凛然领命，声音洪亮：“得令！”
旋即转身，快步而去，执行这杀机凛然的命令。
邓芝看着亲卫离去，他目光幽深的看着窗外，窗外寒风凛冽！
“彼欲锁我水路，扰我军心？！”
“我便将这筑水沿岸化为铁壁荆壕，叫其即便闯入，亦须寸步难行，付出血的代价不可！”
“我要让司马懿知晓，这新城，绝非他可轻图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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