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青铜兽首香炉里,龙涎香正袅袅升腾成烟。我坐在紫檀木御案后,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一枚玄铁虎符,目光却透过雕花窗棂,落在廊下那个略显佝偻的身影上。蛮牛正费力地将半人高的铜鹤灯挪回原位,昔日能单手举起的重物,此刻却让他额角沁出细密汗珠,宽厚的肩膀明显塌陷了一块。
我刻意清了清嗓子。
蛮牛闻声猛地转身,铜鹤灯在他掌心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他慌忙将灯柱扶正,粗粝的脸上挤出熟悉的憨厚笑容,只是那笑容里多了几分心翼翼:陛下,您醒了?
殿内静得能听见香灰簌簌落在鎏金托盘上的声响。我放下虎符起身,玄色龙纹常服扫过铺着西域贡毯的地面。走到他面前时,才发现这个曾如铁塔般矗立的汉子,如今竟只到我眉梢。那些盘踞在他脖颈上的虬结青筋消失了,宽厚的胸膛也瘪下去一块,像是被岁月掏空了筋骨。
苏医仙怎么?我抬手按在他肩头。入手的触感不再是坚硬如铁的肌肉,而是松弛的皮肉下硌饶骨骼。蛮牛下意识想挺直脊梁,却在发力时闷哼出声,冷汗瞬间浸湿了粗布短打。
医仙...毒素清干净了。他瓮声瓮气地回答,左手悄悄背到身后,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就是...就是力气不如从前了。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我想起三个月前那个暴雨夜,蛮牛像堵墙似的挡在我身前,胸口插着淬毒的狼牙箭仍死死钳制着刺客。当时他呕出的黑血在金砖上绽成妖异的花,却硬是把最后一口气留到禁军赶来才昏厥。苏轻烟那是南国秘制的化骨散,能溶解筋脉间的气血,纵是大罗神仙也难保全功。
传朕旨意。我转身走向御案,声音比殿角的青铜钟还要沉,赐蛮牛金鳞卫指挥佥事之职,赏长安城东跨院一座,婢女十人,良田千亩。
蛮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甲胄碰撞地面的脆响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雨燕。他磕头时前额重重砸在青砖上,发出闷响:陛下!俺不要宅子也不要婢女!
我执笔的手顿了顿,狼毫在明黄奏章上晕开一团墨渍。
陛下忘了?当年在北境雪原,是您把最后半块麦饼分给俺的。他仰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映着殿中十二盏水晶灯的光,那时候俺就发誓,这辈子给陛下当牛做马。如今...如今俺虽然力气了,但还能给您守门,还能给您...给您暖被窝...到最后几个字,他黝黑的脸涨得通红,像煮熟的虾子。
殿外忽然卷起一阵秋风,吹得窗棂吱呀作响。我望着御案上那尊蛮牛当年亲手雕刻的桃木镇纸——刀法笨拙却憨态可掬的牛犊,牛角上还留着他初学刻刀时划下的歪扭痕迹。这傻子,当年在西市为了抢这个镇纸,跟三个壮汉打得头破血流,最后揣着满是牙印的镇纸跪在我面前,要像牛犊护着母牛似的护着我。
陛下...蛮牛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他膝行两步抱住我的袍角,粗粝的手掌在绣着五爪金龙的绸缎上留下灰痕,俺知道自己没用了...但长安城的宅子太大,俺怕走丢了找不到陛下...
我俯身扶起他,指腹擦过他额角新磕出的红印。养心殿的龙涎香不知何时变得这般呛人,熏得眼角发酸。这个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利索的蛮族汉子,却比满朝文武更懂得二字的分量。那些趋炎附势的世家子弟捧着美玉明珠跪在丹墀下时,可曾有过这般纯粹得让人心惊的眼神?
那你想怎样?我扯了扯嘴角,试图露出惯常的淡漠表情,声音却有些发紧。
蛮牛眼睛一亮,像是迷路的孩童找到了回家的路:俺想继续守着陛下!就像以前那样!他急着证明似的想去搬铜鹤灯,却在弯腰时踉跄着差点摔倒。
我伸手扶住他,掌心触到他后心凸起的椎骨。蛮牛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激动。这个曾徒手掀翻敌军战车的熊系护卫,此刻竟像得到糖果的孩子般红了眼眶。
准了。我松开手,转身走回御案后,将那道拟好的圣旨揉成纸团扔进鎏金痰盂,从今日起,你不必再值夜,只消白日守在殿外即可。
蛮牛愣在原地,半晌才反应过来,咧开嘴露出憨厚的笑,缺了半颗的门牙在灯光下闪闪发亮:谢陛下!他用力磕头,这次动作轻了许多,仿佛怕震坏了这具不再强壮的躯体。
暮色四合时,我站在角楼眺望长安城。蛮牛正坐在宫门口的石狮子旁,笨拙地擦拭着那杆陪伴他多年的熟铜棍。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个曾经如山峦般巍峨的轮廓,如今竟显得有些单薄。但当巡逻禁军经过时,他依旧会像从前那样挺直脊梁,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警惕的光。
夜风送来远处酒肆的喧嚣,我忽然想起苏轻烟临走时的话:蛮牛中的毒会让他日渐衰弱,顶多还有三年阳寿。当时我捏碎了青玉茶杯,茶汁混着血珠滴在她呈上的药方上,她却只是垂眸轻笑:陛下可知,熊系之人最看重的不是生死,而是守护。
远处传来熟悉的重物拖拽声。我低头望去,只见蛮牛正费力地将挡路的石敢当挪回原位,夕阳在他汗湿的脊背上镀了层金箔。这个傻子,明明连铜灯都快举不动了,却还在固执地守护着这座宫城里的角角落落。
陛下。冷月心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玄色劲装融入渐浓的夜色,西漠八百里加急。她递上的密信在月光下泛着冷白,我展开时,瞥见她袖口若隐若现的银质蛇形纹身。
蛮牛似乎察觉到什么,猛地抬头望向角楼。尽管距离遥远,我仍能看见他握紧熟铜棍的手,以及那双在暮色中依旧明亮如星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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