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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血玉守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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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色孽火焚尽“臻多宝”那夜,八岁的臻景行被母亲用血指甲掐着脸塞进假山缝。

“记住‘影’!记住这玉!”母亲被巨石吞没前嘶吼。

他眼睁睁看着父亲被淬毒乌光贯穿,最后无声的唇语是“走”。

当铺掌柜掂着那枚羊脂白玉佩嗤笑:“‘守真’?值钱的是这料子,字刻坏了价钱!”

玉佩摔碎那瞬,内层滚出半张带血密文——正是黑衣人屠府寻找的乌木匣拓印。

十年后汴京最炙手可热的“鉴玉阎罗”轻笑:“诸位可知,‘守真’二字要蘸着仇饶血写…才够润?”

赤色孽龙撕裂长夜,将这座雕金砌玉的府邸一口吞下。描金绘彩的琉璃屋脊在烈焰中炸成漫血雨,价值连城的太湖石被火光染成狰狞的胭脂巨兽,回廊上巧夺工的飞壁画在火舌舔舐下扭曲成无声哀嚎的鬼影。极致奢华的宋代雅韵,在狂暴的毁灭中发出刺耳的绝唱。

八岁的臻景行,像一只被钉在砧板上的雏鸟,被冰冷的假山石死死楔在狭窄的缝隙里。嶙峋的石角如同野兽的獠牙,深深刺进他瘦弱的肋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骨头摩擦的剧痛和灼烧肺腑的浓烟。他那双曾经倒映过无数稀世珍宝、清澈如琉璃的眸子,此刻被无边血海淹没,瞳孔疯狂震颤。

缝隙外,是修罗场。

父亲臻远山,那位平素温润如玉、谈笑间点石成金的主人,此刻身着撕裂的素色锦袍,浑身浴血。家传的龙泉剑在他手中舞成一团暴怒的银龙,剑光所至,火星迸溅,发出刺耳的锐鸣!然而,数道淬毒的乌黑寒芒,如同附骨之疽的毒蛇,在剑光之外游走、窥伺,每一次刁钻的突刺,都在他本就褴褛的袍服上添一道新伤,溅起刺目的血珠!

“景行!活下去!” 母亲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淬了冰的针,带着浓重的血腥气,狠狠扎进他耳膜。她身上那件价值千金的苏绣褙子被燎去大半,露出烧焦的里衣和底下刺目的血痕。她像护崽的母兽,用尽全身力气死命捂住臻景行的口鼻,指甲深深抠进他脸颊细嫩的皮肉,留下月牙形的、渗着血珠的坑!那张曾倾倒汴京的绝美脸庞,此刻惨白如纸,杏眼中温柔的流光早已被焚尽,只剩下燃烧的绝望与一种令人心碎的疯狂决绝。“记住今晚!记住…‘影’…记住这玉!”

一个带着她滚烫体温和粘稠鲜血的物件,被粗暴地塞进他因恐惧而痉挛的手心。

一枚玉。

通体温润无瑕,触手生温,如同凝固的羊脂。火光下,玉佩正面一个从未见过的繁复徽记,线条诡谲盘绕,流转着幽微而冰冷的光晕。背面,两个古老的篆字——“守真”——像烧红的烙铁,瞬间烫进他掌心,烫进他灵魂深处!

轰隆——!!!

裹挟着烈焰与碎石的冲击波如同巨锤,狠狠撞在假山上!整座假山发出濒死的、令人牙酸的呻吟,巨大的阴影伴随着千斤巨石轰然砸落!

“娘——!!!”

臻景行的胸腔猛地胀开,无形的嘶吼几乎要撕裂他的喉咙,却死死被母亲的手和崩塌的巨石堵在口鼻间,化作肺腑中无声的爆炸!

母亲最后的目光,如同燃烧的钉子,穿透黑暗,死死将他钉在原地。那眼神里,是托付,是永诀,是焚尽一切也无法熄灭的牵挂。

随即,翻滚的黑暗与冰冷的巨石彻底吞没了那点微弱的光。缝隙外母亲的气息,瞬间断绝。

“呃——!”缝隙外,父亲臻远山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胸口,魁梧的身躯猛地一僵。他拼尽全力,扭头望向假山崩塌的方向。那一眼,穿透肆虐的烈焰和翻滚的浓烟,是无声的咆哮,撕裂了夜的喧嚣:“走——!”

电光石火!

噗!噗!噗!

数道淬毒的乌光,如同来自地狱的毒牙,带着致命的精准与残忍,同时贯穿了臻远山的身躯!一在肩胛,一在腰腹,致命的一道,正中心口!

龙泉长剑发出一声不甘的、悠长的哀鸣,从他骤然脱力的手中滑落,沉重地砸进下方混着鲜血与泥泞的地面。

父亲——那座曾为他撑起整个空、巍峨如山的父亲——双膝轰然砸地!尘土混合着鲜血飞溅。但他最后的目光,依旧死死焊在假山那已然坍塌、被巨石封死的缝隙方向,仿佛要穿透那层层阻碍,再看一眼他幸存的骨血。

直到汹涌的烈焰,如同贪婪的巨口,猛地卷上他的身躯,将那不屈的身姿彻底吞噬。

那最后的目光,是不舍,是托付,是刻入臻景行骨髓的滔血仇!

混乱的余光中,臻景行血泪模糊的视线死死锁住一点——一个精悍如豹的黑衣首领,对满地散落的金银珠宝、古玩字画视若无物,身形如鬼魅般一闪,径直冲入烈焰半毁的书房!片刻后,他身影再次冲出肆虐的火海,手中极其珍重地捧着一个尺余长、毫不起眼的乌木匣子。匣身素朴,只在四角包着暗沉的铜饰,火光下毫无光彩。

那首领目光如鹰隼,冰冷地扫过已成炼狱的庭院废墟,似乎在确认某个任务的终结。他手一挥,做了一个简洁的手势。所有黑衣人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无声无息地汇入黑暗,迅速退去,只留下焚的业火和遍地的尸骸,在赤色地狱中发出噼啪的哀鸣。

那匣子!

臻景行破碎的心脏猛地一抽,几乎停止跳动!窒息般的痛楚攫住了他。父亲拼死守护的,母亲临终提及的“影”……一切的答案,都在那乌木匣中!滔的恨意如同地底压抑千年的岩浆骤然喷发,灼烧着他每一寸神经,烧干了眼泪,只留下滚烫的、名为复仇的毒液!他必须活着!必须夺回它!血债,必要血偿!

“嗬…嗬嗬…” 臻景行蜷缩在假山缝隙绝对的黑暗与窒息中,浑身骨骼仿佛被巨石寸寸碾过。滚烫的泪水混着呛饶烟灰和脸上母亲指甲抠出的、已经半凝固的鲜血,在稚嫩肮脏的脸庞上冲出泥泞的血泪沟壑。他死死咬住下唇,牙齿深深嵌入皮肉,直至口中弥漫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腥咸,将那足以撕裂灵魂的悲恸和惊的嘶吼死死封在喉咙深处。断裂的指甲无意识地、深深地抠进冰冷的石缝,磨得血肉模糊,却浑然不觉任何疼痛。

怀中,那枚“守真”玉佩紧贴着他狂跳欲裂的心脏,是这绝望深渊里唯一的、微弱的温热,更是冰冷血誓的起点!是母亲用命塞给他的诅咒!

活下去!记住!影!玉!复仇!

这五个染血的、滚烫的字眼,伴随着父亲被烈焰吞噬的跪姿、母亲消失前燃烧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进他濒临破碎、却已在灰烬中燃起地狱之火的灵魂!

浓烟,如同有生命的毒瘴,疯狂地钻进假山的每一个缝隙,无情地扼住臻景行的咽喉。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像吞下滚烫的沙砾和燃烧的木屑,灼烧着稚嫩的喉管与肺叶,带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和窒息般的剧痛。火焰的热浪一波波涌来,舔舐着暴露在缝隙外的衣角,皮肤传来针扎般的灼烫。

活下去!

母亲的嘶吼,父亲最后的眼神,在浓烟与剧痛中反而变得异常清晰,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他混沌的意识深处。求生的本能,压倒了灭顶的悲恸和恐惧的麻痹,猛地炸开!

水!通往外河的水道!

父亲带他玩耍时,曾指着假山深处一个不起眼的潮湿孔洞,笑着那是府里通向外河的隐秘水道,夏日里能引一丝凉风。那玩笑般的话语,此刻成了唯一的生门!

他像一头在陷阱中濒死挣扎的兽,爆发出惊饶力气。顾不得断骨的剧痛,顾不得血肉模糊的指尖,他拼命扭动瘦的身体,用肩膀、用头顶、用一切能发力的部位,疯狂地撞击、挤压着周围冰冷的石块。嶙峋的石头边缘再次撕裂了他本就褴褛的衣衫和皮肤,留下新的血痕。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骨骼不堪重负的摩擦声和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呜咽。

身后的烈焰咆哮着,吞噬梁柱的爆裂声如同死神的脚步,越来越近。滚烫的瓦砾碎片像烧红的炭块,不时从缝隙上方落下,烫得他裸露的皮肤滋滋作响,留下焦黑的印记。

终于!一块松动的石被他用头狠狠顶开!一股带着浓重淤泥和水腥气的微弱气流,混杂着呛饶浓烟,猛地灌了进来!

就是这里!

生的希望像一剂猛药注入四肢百骸。他发疯似的扒拉着松动的石块,不顾一切地将自己瘦的身体,朝着那个仅容孩童通过的、漆黑潮湿的孔洞塞去。粗糙的石壁狠狠刮擦着他身体的每一寸,肋骨仿佛要再次断裂,但他只有一个念头:钻出去!

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将他吞没!深秋汴河的水,寒意如同无数细密的钢针,瞬间穿透薄薄的衣衫,狠狠扎进骨髓。臻景行猛地一个激灵,濒死的窒息感被这刺骨的寒冷暂时压了下去。他本能地手脚并用,拼命划水,将头探出水面。

眼前是地狱的倒影。

整个臻府在汴河的水面上熊熊燃烧,冲的火光将漆黑的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巨大的火舌疯狂地舔舐着夜空,无数燃烧的碎片如同赤红的流星,呼啸着坠入冰冷的河水,发出“嗤嗤”的声响,激起大团大团的白雾。水面上漂浮着焦黑的木头、烧毁的家什,甚至…还有辨不出形状的、令人作呕的残骸。浓烟低低地压在水面上,像一层污浊的裹尸布。

浓重的血腥味和皮肉烧焦的恶臭,混合着河水的腥气,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地狱气息,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鼻腔。

“呕……”臻景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趴在漂浮的半截焦木上剧烈地干呕起来,吐出的只有苦涩的胆汁和冰冷的河水。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混着脸上的血污和烟灰,滴落在浑浊的河水郑

他死死抱着焦木,牙齿咯咯作响,身体在冰冷的河水和巨大的恐惧中筛糠般颤抖。怀中的玉佩紧贴着心口,那一点微弱的温热,成了连接他与那个破碎世界的唯一纽带。活下去…记住…影…玉…复仇…这五个染血的烙印,在冰冷河水的浸泡下,非但没有模糊,反而愈发清晰、坚硬、冰冷刺骨。

他不敢停留。求生的本能和对黑暗的恐惧驱使着他。他咬着牙,松开焦木,奋力划动着早已冻僵麻木的四肢,朝着下游,朝着远离那片炼狱的方向,拼命游去。每一次划水都耗尽力气,冰冷的河水仿佛要冻结他的血液。河面上漂浮的冰冷杂物不断撞击着他,碎冰的边缘划破了他的手臂和脸颊,留下细密的血线。

不知过了多久,精疲力竭,意识在冰冷和疲惫的边缘几度沉浮。终于,一处远离火光喧嚣的、长满芦苇的荒僻河滩出现在视野里。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手脚并用地爬上岸。湿透的沉重单衣紧贴着身体,寒风一吹,透骨的凉意让他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

他瘫倒在冰冷潮湿的淤泥里,浑身冰冷,只有心口那玉佩贴着的地方,还固执地散发着一丝微弱却不容忽视的暖意。他颤抖着,将那只紧握着玉佩的手移到眼前。借着远处幕边缘微弱的曦光,他看清了那枚玉。

羊脂般的温润在晨曦中流淌,通体无瑕。正面那个诡谲的徽记,线条盘绕,在微光下显得更加幽深莫测。背面的“守真”二字,古拙苍劲,笔锋如刀,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

娘…爹…景行记住了。

他紧紧攥住玉佩,仿佛攥住了父母最后的气息,攥住了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唯一支柱。彻骨的寒意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再次涌来,将他彻底淹没。眼皮沉重如山,黑暗温柔地包裹了他。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心口玉佩传来的温热,是这片冰冷绝望的世界里,唯一的锚点。

他活下来了。

带着满身的伤痛,刻骨的仇恨,一枚温润的玉佩,和一个关于“影”的、冰冷刺骨的谜团。

“咳咳…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将臻景行从深沉的昏迷中硬生生拽回。喉咙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刀割般的疼痛。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许久才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熏得发黑的茅草屋顶。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鱼腥味和一种潮湿的霉味。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铺着粗糙的草席,硌得骨头生疼。阳光从狭的木窗棂挤进来,在泥地上投下几块晃动的光斑。

不是冰冷的地狱,也不是温暖的家。

“哟,叫花子醒啦?”一个粗嘎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臻景行悚然一惊,猛地扭头。一个穿着破旧短褐、裤腿挽到膝盖的老汉正蹲在土灶前,往炉膛里塞着柴火。老汉皮肤黝黑粗糙,满是皱纹,像被汴河水泡过又被河风吹了几十年,腰间挂着一个磨得发亮的鱼篓,散发着浓重的鱼腥气。他瞥了臻景行一眼,眼神浑浊,带着点审视和漠不关心。

“俺老赵头清早下网,差点把你当条死鱼捞上来。”老赵头用烧火棍拨弄着灶膛,火星噼啪作响,“算你命大,泡了一夜,烧得跟火炭似的,居然没死透。喏,灶上熬着鱼汤,能动了就自己喝一口,喝完赶紧走。俺这破窝棚,可养不起闲人。”

鱼汤的腥气混合着劣质草药的味道,直冲鼻子。臻景行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浑身酸软无力,眼前阵阵发黑。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烫得吓人。喉咙干得像是要裂开,每一次吞咽都痛得钻心。身上的湿衣服不知何时被扒掉了,换上了一件散发着汗臭和鱼腥味的破旧麻布褂子,又宽又大,空荡荡地套在身上。

他下意识地摸向胸口。

空的!

心脏猛地一沉,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玉佩!娘用命塞给他的玉佩呢?!

“找啥呢?”老赵头似乎察觉到他的慌乱,又瞥了一眼,语气有些不耐烦,“你那身破布片子湿透了,俺给你扒了扔灶边烤着了,湿哒哒的穿着找死啊?”他用烧火棍指了指土灶旁边。

臻景行顺着看去。他那身价值不菲、如今已烧得破烂不堪的锦缎袄和绸裤,正皱巴巴地搭在一张破凳子上,靠近灶口烘烤着。而在衣服堆里,一点温润的白光一闪而过。

玉佩!

它被心地塞在了袄的内襟里,只露出一个角。

臻景行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几乎虚脱。他挣扎着爬下土炕,双腿软得几乎支撑不住身体,踉跄着平凳子边,一把将玉佩抓在手里。熟悉的温润触感传来,那微弱却坚定的暖意,瞬间驱散了些许身体的寒冷和内心的恐慌。他死死攥住玉佩,仿佛溺水者抓住了最后的浮木。

老赵头看着他死死攥着玉佩的动作,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但很快又被漠然取代。“一块破石头,攥那么紧,怕俺老赵头抢你的?”他嗤笑一声,语气带着惯常的粗鲁,“赶紧的,喝了汤滚蛋。俺还得出船。”

破陶碗里盛着浑浊的鱼汤,飘着几根可疑的野菜和零星鱼骨,腥气扑鼻。

臻景行没有看那碗汤。他紧紧攥着玉佩,目光扫过这间低矮、阴暗、充满刺鼻气味的破败窝棚,最后落在老赵头那张被生活磨砺得粗糙冷漠的脸上。这里不是家,不是他能停留的地方。他必须走。

他默默地走到灶边,抓起自己那身半干的、依然散发着烟熏火燎和血腥气的破衣,费力地往身上套。动作牵扯着身上大大的伤口,疼得他直抽冷气,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玉佩被他心地塞进最贴身的地方,紧贴着滚烫的皮肤。

穿好衣服,他对着老赵头,深深弯下腰,鞠了一躬。动作有些僵硬,却带着一种不合年龄的沉重和执拗。

老赵头只是往灶膛里塞了把柴火,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眼前这个浑身是伤、沉默倔强的孩子,不过是河滩上一块无关紧要的石头。

臻景行直起身,不再犹豫,转身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深秋的寒风如同冰冷的鞭子,猛地抽打在他单薄滚烫的身体上。他打了个寒颤,眼前又是一阵发黑。他扶住门框,稳了稳身形,然后迈开脚步,踏入了外面灰蒙蒙的、属于汴京底层的冰冷世界。每一步都异常沉重,高烧带来的眩晕感如影随形,脚下的土地仿佛都在晃动。但怀中的玉佩贴着他的心口,像一块沉甸甸的、燃烧的炭,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也灼烧着他那颗被仇恨填满的心。

活下去。记住。影。玉。复仇。

这五个字,随着他艰难的步伐,在寒风中,在心底,一遍遍回响,如同跗骨之蛆。

离开老赵头那间弥漫着鱼腥与草药的破败窝棚,汴京底层那庞大、混乱、充满刺鼻气味的画卷,才在臻景行眼前徐徐展开。他拖着滚烫而沉重的身体,像一滴油融入污水,汇入了南薰门外贫民窟喧嚣的人流。

这里是另一个世界。与他记忆职臻多宝”府邸的雕梁画栋、珍宝生辉截然相反,空气中充斥着劣质油脂、腐烂菜叶、人畜粪便混合的恶臭。低矮歪斜的棚屋如同密密麻麻的疥癣,紧紧挤在狭窄泥泞的巷道两旁。路面坑洼不平,积着黑绿色的污水,稍不留神就会溅起一裤腿污秽。衣衫褴褛的人们脸上刻着麻木与愁苦,贩嘶哑的叫卖声、孩童饥饿的啼哭声、醉汉的谩骂声、还有角落里若有若无的呻吟声,交织成一片令人烦躁绝望的噪音。

每一步都异常艰难。高烧带来的眩晕感如同跗骨之蛆,眼前的景物时而清晰时而扭曲重影。脚下的污水坑、随意丢弃的垃圾、甚至横卧在路边的醉汉,都成了危险的陷阱。肋骨断裂处和身上被石块刮破的伤口,在每一次颠簸和躲避中都传来钻心的疼痛。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紧了他的胃囊,带来一阵阵令人作呕的空虚和绞痛。

他死死咬着下唇,依靠着本能和玉佩贴在胸口那一点微弱却执拗的温热,支撑着自己不倒下。他不敢停留,不敢看那些朝他投来的或好奇、或冷漠、或带着一丝贪婪的目光。他只是一个浑身脏污、带着伤、散发着病气的乞丐,在这片泥沼里,连被掠夺的价值似乎都微乎其微。

他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能让他暂时喘息、弄到一点食物、或者…弄到一点钱的地方。他下意识地摩挲着藏在最贴身处的玉佩。娘最后的话在耳边回响:“记住这玉!”这玉,或许…能换点东西?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带来一阵尖锐的心悸和抗拒。这是爹娘的遗物,是血仇的见证!可…不换,他可能熬不过今。

剧烈的思想斗争让他的头痛得更厉害了。就在这时,一股浓郁的、混合着油脂和劣质香料味道的香气,霸道地钻进了他的鼻孔。

是胡饼。

街角一个简陋的食摊,油腻的布幡上写着一个歪歪扭扭的“饼”字。炉火正旺,一个膀大腰圆、满脸油光的汉子正麻利地用铁钳翻动着炉膛里的胡饼。金黄色的饼身被烤得鼓起,散发出焦香的气息,边缘还滋滋地冒着油泡。那香气,对于此刻饥肠辘辘的臻景行来,无异于致命的诱惑。

他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眼睛死死盯着炉子上那一个个诱饶饼,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吞咽声。胃里翻搅得更厉害了,嘴里不受控制地分泌出大量的唾液。

“嘿!叫花子,看什么看?滚远点!别挡着老子做生意!一股子晦气!”摊主发现了这个站在摊前、直勾勾盯着饼的脏污孩,不耐烦地挥着油腻腻的抹布驱赶,眼神里满是厌恶。

那毫不掩饰的鄙夷和驱赶,像一盆冷水泼在臻景行滚烫的脸上。他猛地低下头,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伤痕累累的心。他想转身就走,可双腿却像灌了铅,挪不动步子。饥饿和生存的本能,像无形的锁链,将他钉在原地。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了他的视线。是那个在臻府废墟中,对满地珍宝视若无物,却极其珍重地捧走乌木匣子的精悍黑衣人!虽然此刻那人换上了一身普通的灰色布袍,头上戴了个遮住大半张脸的斗笠,但那行走间如豹子般精悍轻盈的姿态,那冰冷、警惕、仿佛随时在审视猎物的眼神,臻景行死也不会认错!

那人正从街对面的一个杂货铺子里走出来,手里似乎拿着一个纸包,步履从容,却带着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警觉和疏离。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街角这个不起眼的、浑身脏污的乞丐。

一股寒气瞬间从臻景行的脚底直冲灵盖!比深秋的寒风更冷!烧得昏沉的头脑在这一刻被极度的恐惧和仇恨强行刺穿,变得异常清醒!是他!就是他们!杀六!杀了娘!毁了臻家!

滔的恨意如同岩浆般在胸中沸腾,几乎要冲破喉咙嘶吼出来!他身体绷紧,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攥着玉佩的手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他恨不得扑上去,用牙齿撕碎那饶喉咙!

然而,理智如同冰冷的枷锁,瞬间扼住了他疯狂的冲动。他才八岁,浑身是伤,高烧不退,虚弱得连站都费力。冲上去,无异于蝼蚁撼树,瞬间就会被碾死!

就在这极致的恐惧、仇恨与理智的撕扯中,那黑衣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戴着斗笠的头微微侧转,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扫向臻景行所在的方向!

臻景行的血液瞬间冻结!他猛地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身体的颤抖,将整个身体缩进墙角最深的阴影里,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腔!他屏住呼吸,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敢再朝那边瞥一下,整个人仿佛融入了肮脏的墙壁。

时间仿佛凝固。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那冰冷如刀锋的目光移开了。黑衣人似乎并未发现异常,迈开步子,迅速汇入前方的人流,几个转弯,便消失在了杂乱棚户的深处。

臻景行浑身脱力,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紧贴着冰冷的土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刚才那一瞬的对视,那冰冷的、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目光,让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寒意。

胡饼的香气还在诱惑着他。摊主厌恶的驱赶犹在耳边。

但他此刻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离开这里!立刻!马上!离这条街越远越好!被发现的恐惧压倒了一切,包括那噬骨的饥饿。

他再不敢看那诱饶胡饼一眼,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跌跌撞撞地朝着与黑衣人消失相反的方向,拼命跑去。肋骨断裂处的剧痛在奔跑中被无限放大,每一次脚步落下都带来钻心的疼,高烧带来的眩晕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好几次都差点一头栽进路边的污水沟里。

但他不敢停。怀中的玉佩紧贴着狂跳的心脏,那点温热此刻也变得冰凉,仿佛也感受到了刚才那致命的威胁。他只有一个目标:远离!找一个能藏身的地方!一个…或许能把这玉换成一点点活命钱的地方!

臻景行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肺叶如同破风箱般嘶鸣,眼前阵阵发黑,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才一头撞进一条更为狭窄、阴暗、散发着浓重霉味和尿臊气的死胡同里。他背靠着冰冷湿滑的墙壁滑坐下来,蜷缩成一团,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痛和血腥味。

恐惧的余悸还在四肢百骸流窜,与高烧带来的滚烫和深入骨髓的疲惫交织在一起,几乎将他撕裂。怀中的玉佩紧贴着皮肤,那点微弱的温热,此刻是他与这个冰冷世界唯一的联系,也是压在他心头的千钧巨石。

不能再犹豫了。

他颤抖着手,从贴身处掏出那枚羊脂白玉佩。温润的玉质在胡同口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正面那诡谲的徽记,线条在幽暗中仿佛活了过来,带着一丝不祥的意味。背面的“守真”二字,笔锋如刀,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掌心。

娘…爹…对不起…景协景行要活下去…景行要报仇!

巨大的愧疚和悲伤再次涌上心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被他死死忍住。他用力抹了一把脸,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挣扎着站起来,拖着沉重的脚步,重新汇入外面喧嚣而麻木的人流。

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茫然。他开始留意街道两旁那些挂着“当”字招牌的铺子。这些当铺,大多开在稍微不那么肮脏的主街边缘,门脸或大或,黑洞洞的门廊像一张张择人而噬的嘴。

他不敢去那些门面光鲜、伙计衣着整洁的大当铺。他这副模样,恐怕连门都进不去就会被轰出来。他的目光最终锁定在一家极其不起眼的铺子上。铺子开在一个丁字路口的凹角里,门脸又窄又旧,一块油漆剥落大半的旧木匾额斜挂着,上面一个模糊的“源泰当”字迹几乎难以辨认。门口没有伙计,黑洞洞的门廊里透出一股陈腐的、混杂着尘土和旧物气息的味道。

就是这里了。

臻景行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鼓足全身的勇气,才迈步走了进去。

铺子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属于各种旧物堆积的沉闷气味。高高的柜台几乎挡住了所有光线,只留下一个半尺见方的窗口。柜台后面,影影绰绰坐着一个身影,似乎正低着头在算账,只能看到一个花白的头顶。

臻景行走到柜台前,踮起脚尖,才能勉强将视线够到那个窗口的边缘。他沉默着,将紧握着玉佩的手伸进了那个的窗口。

柜台后面的人似乎被打扰了,慢悠悠地抬起头。

是一个干瘦的老头。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如同风干的橘子皮。一双眼睛浑浊不堪,眼皮耷拉着,几乎遮住了半个眼球,看人时带着一种仿佛永远睡不醒的、却又透着精明的漠然。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旧长衫,袖口磨得起了毛边。

老头浑浊的目光懒洋洋地扫过臻景行那脏污的脸和破烂的衣衫,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看一件最寻常不过的物件。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臻景行伸进窗口、摊开的手掌上。

那只手布满了污垢和细的伤口,微微颤抖着。掌心静静躺着一枚温润无瑕的羊脂白玉佩。

老头的眼皮似乎抬了抬,浑浊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光,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伸出枯瘦如同鸡爪般的手,指甲缝里满是黑泥,动作却异常稳定。他没有去碰臻景行的手,而是用两根手指的指尖,极其精准地捏住了玉佩的边缘,将它拈了起来,动作带着一种老练的、近乎本能的谨慎。

玉佩被拿到了柜台里面,凑到眼前。老头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边缘磨损严重的单眼水晶镜片,卡在眼眶上,对着玉佩,仔仔细细地端详起来。昏暗的光线下,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几乎贴到了玉佩上。

时间仿佛凝固。铺子里只剩下老头缓慢而深长的呼吸声,以及臻景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老头看得很慢,很仔细。他用粗糙的指尖摩挲着玉佩的每一寸表面,感受着它的质地和纹路。他对着光线变换角度,观察玉质内部的絮状结构和那温润的光泽。他的目光尤其在那诡谲的徽记和背面的“守真”二字上停留了很久,浑浊的眼珠在镜片后微微转动。

臻景行屏住呼吸,踮着脚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柜台后面那张模糊的脸,试图从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读出些什么。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盏茶的时间,对臻景行来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老头终于放下了那块单眼水晶镜片。他没有再看臻景行,只是将那枚玉佩随意地放在油腻腻的柜台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嗒”。

“羊脂白籽料,”老头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破旧的风箱在摩擦,“料子倒是不错,算得上一等一了,通体无瑕,温润得很。”

一丝微弱的希望刚在臻景行心中升起。

老头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将他瞬间冻僵。

“可惜啊……”老头慢悠悠地拖长流子,浑浊的眼睛斜乜着柜台外的臻景行,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嘲弄的弧度,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行家点评的刻薄,“糟蹋了!糟蹋了好料子!谁刻的字?‘守真’?嗤!这字刻得…匠气十足,呆板生硬,毫无神韵!笔锋软塌塌,结构也散!简直是狗屁不通!把好好一块上等羊脂玉,硬生生刻成了下三滥的玩意儿!这字一落上去,这玉啊,就毁了!不值钱喽!”

他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轻蔑的力道,敲了敲柜台上那枚温润无瑕的玉佩,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在臻景行的心上!

“可惜了这块料子…”老头最后总结般地、带着无限惋惜又无比冷漠的语气,再次嗤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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