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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杍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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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血诏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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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陈氏枯瘦的手指拂过那只温润的象牙球。

这球陪伴了她近四十载,从先帝还在潜邸时便置于案头,后来随她一同入主了这座下最尊贵也最孤寂的宫殿——慈宁宫。岁月在它光滑如脂的表面沉淀下温润的包浆,细腻的纹路里浸透了檀香与时光的气息。它是旧物,也是故人遗泽,每每抚触,总能勾起些泛黄的、带着暖意的回忆。

今日午后,殿内焚着安息香,青烟袅娜,缠绕在垂下的明黄帐幔间。殿宇空阔,只有远处廊下宫女极轻的脚步声,衬得这富贵雍容的宫室愈发幽深静谧。太后倚在铺了厚厚锦褥的紫檀木大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象牙球,目光透过雕花的窗棂,落在庭院里几株开得正盛的白玉兰上,心思却不知飘向了何方。

指腹沿着球体一道极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接缝划过。她动作随意,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然而,就在指腹稍稍用力的刹那——

“咔哒。”

一声极轻、极脆的机括弹动声,在这过分安静的宫殿里,却清晰得如同玉罄乍裂。

太后的手指猛地顿住,指尖下的象牙球仿佛活了过来,内里传出细微的齿轮咬合转动的“沙沙”声。她浑浊的眼眸骤然收缩,一丝惊疑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瞬间打破了那潭深水表面的平静。

那光滑圆润的象牙球,竟无声无息地从那道细微的接缝处,裂开了一道整齐的口子。仿佛一枚熟透的果子,悄然绽开了自己的秘密。裂开的夹层里,并非空无一物。

里面静静地躺着两样东西。

一份折叠得异常工整的纸笺,纸张边缘泛着陈旧枯槁的黄褐色,如同被岁月熏染过的落叶。但更刺目的,是那纸张上洇染开的大片暗沉污迹——干涸的、深褐近黑的颜色,带着一股铁锈般凝滞不化的腥气。那是血。是早已凝固、渗入纸髓的陈年血污。

压在纸笺之上的,是另一张折叠的纸,颜色同样陈旧,但字迹密密麻麻,排列着一个个名字。

太后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苍老松弛的皮肤下,青筋微微凸起。她屏住了呼吸,心翼翼地用指尖拈起那份染血的纸笺,缓缓展开。

目光落在那些字迹上。

只看了开头几行,太后的身体便如遭雷击,猛地向后一仰,重重撞在紫檀木榻坚硬的靠背上。那一声闷响在空寂的大殿里回荡。她枯槁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如同新糊的窗纸。松弛的眼皮剧烈地跳动着,浑浊的老眼里,先是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被滔的怒火彻底点燃!那怒火是如此猛烈,几乎要焚毁她衰老的躯壳,烧穿这重重宫阙!

“好!好一个……国朝栋梁!” 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渣与毒液,带着要将人凌迟的恨意。她枯瘦的手死死攥紧了那份染血的密信和那张沉甸甸的名单,指关节因用力而惨白,仿佛要将那薄薄的纸张连同它所承载的滔罪恶一同捏碎。那纸上干涸发黑的血迹,此刻在她眼中,就是无数冤魂无声的控诉与咆哮!

“来人!” 太后猛地抬起头,声音拔高,尖利得划破了慈宁宫死水般的寂静。

殿外垂手侍立的老太监高福,几乎在声音响起的瞬间便疾步趋入。他低垂着头,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过太后手中紧攥的纸页和那裂开的象牙球,心头猛地一沉。无需多言,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森寒怒意,已让这个在深宫沉浮了一辈子的老奴脊背瞬间爬满了冷汗。

“传哀家口谕,” 太后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裹挟着不容置疑的雷霆之威,“密召殿前司都指挥使,王彦章!即刻!单独!从后角门入宫!若惊动旁人一丝一毫,哀家唯你是问!”

“老奴遵旨!” 高福深深埋下头,不敢有丝毫迟疑,躬身倒退着快步离去,身影迅捷地消失在重重帘幕之后,脚步落地无声,却带着十万火急的沉重。

夜幕沉沉,压得八贤王府邸的重重院落透不过气。书房内,唯有案头一盏孤灯摇曳,昏黄的光晕勉强撕开一片黑暗,将老王爷赵元俨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他端坐在紫檀木大案之后,白发在灯下泛着银霜。案上,摊开的正是白日里由心腹辗转送入王府的那份名单副本,以及另一封字字泣血、落款处按着几个模糊指印的证词。

烛火跳跃,光晕在那一个个名字上晃动,也在名单旁摊开的几份文书上流淌。一份是去年兵部上报的关于西北延州军粮“意外”焚毁的奏疏抄件;一份是数月前枢密院关于潼关守军换防调令的存档记录副本;还有一份,是数月前被贬斥出京的一位御史的私信笔迹。

老王爷的手指枯瘦却稳定,缓缓移动着。他拿起那份私信,又拿起名单副本上某个不起眼角落的名字——一个隶属户部仓场司的六品主事。目光在两者之间反复逡巡。

灯芯“噼啪”轻爆一声。

老王爷的指尖猛地一顿,停在那主事名字旁标注的一行字上:“丙寅年三月初七,告假省亲,未至枢密院当值。” 他的视线,如鹰隼般精准地移向那份枢密院的换防存档记录。

记录上,关于潼关守军换防日期的那一行墨字,清晰无比:“丙寅年三月初七,枢密院令下,潼关守军奉调移防黑水峪。”

日期,严丝合缝!

老王爷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他猛地抓起那份字字泣血的证词副本。那是几个侥幸逃脱灭口的潼关老卒,用血泪写就的控诉。上面赫然写着:“……三月初七夜,换防令至,言黑水峪有警,催逼甚急……吾等前脚离关,后脚关门即闭……未及半日,潼关……陷落!三万袍泽……尽没!”

“三月初七……三月初七!” 老王爷的声音低沉地重复着这个日期,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带着血沫的腥气。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户部仓场司那个主事告假省亲的“丙寅年三月初七”上,又死死钉在枢密院换防令下达的同一个日期上。

一条无形的线,被这冰冷的日期死死扣住!户部那个主事,在那一,恰好缺席了可能接触或传递关键军令的岗位!而名单上,他的名字,赫然在列!

烛火猛烈地摇曳了一下,将老王爷眼中那最后一丝疑虑彻底烧成了灰烬,只剩下冰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狂怒。他不再看那些旁证,枯瘦的手直接抓起了那份名单副本和染血的密信抄件,目光扫过那力透纸背、带着独特狷狂之气的字迹——那是他曾经无数次在朝堂奏对、在御前批阅中见过的字迹!

是他!

铁证如山!每一个字,每一处细节,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忠魂的白骨与生者的良知之上!

老王爷猛地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再睁开时,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里,只剩下玉石俱焚的决绝与雷霆万钧的肃杀。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沉甸甸的夜色与愤怒一同吸入肺腑,然后重重地铺开一张雪浪笺。

饱蘸浓墨的紫毫笔提起,悬停在纸端。笔锋凝聚了万钧之力,落下第一笔时,竟带着金戈铁马的铮鸣之意!

“臣,赵元俨,泣血顿首,冒死以闻……”

笔走龙蛇,字字如刀,划破沉沉的王府暗夜。

光未破,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沉压在汴梁城鳞次栉比的屋宇之上。皇城西北角,一片飞檐斗拱、气象森严的建筑群却依旧灯火通明,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睁着无数只冰冷的眼睛。这便是影阁,皇帝手中最神秘、最令权寒的爪牙巢穴。

高高的围墙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只有夜风吹过檐角兽吻发出的呜咽,更添几分死寂。然而,这死寂并未持续多久。

“轰——!”

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骤然撕裂了黎明前的宁静!影阁那扇厚重无比、包裹着铁皮的朱漆大门,竟如同纸糊的一般,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从外面硬生生撞得向内爆裂开来!碎裂的木块裹挟着断裂的铁条,如同暴雨般向内激射!

烟尘弥漫中,一股钢铁的洪流轰然涌入!

殿前司亲军!清一色的玄色重甲,在影阁内部幽暗的火把光芒下,反射着冰冷坚硬的金属寒光。他们如墙而进,沉重的铁靴踏在碎裂的门板砖石上,发出整齐划一、撼人心魄的“铿!铿!铿!”巨响,每一步都震得地面微微颤抖。巨大的方盾紧密相连,形成一道移动的铁壁,盾牌缝隙间,是密密麻麻闪烁着死亡寒光的重戟长矛!

“奉太后懿旨!清查影阁!违令者,杀无赦!”

都指挥使王彦章,身披玄甲,如同一尊铁塔般立在阵前,声音如同滚雷,在影阁空旷的前庭轰然炸响!他头盔下的目光锐利如电,扫过瞬间陷入死寂、随即爆发出巨大骚动的影阁院落。

短暂的死寂后,是毒蛇般的反击!

“咻!咻咻咻——!”

尖锐的破空声从四面八方的阴影里、檐角上、窗棂后毒辣地袭来!无数淬着幽蓝或惨绿光泽的细针、飞镖、弩箭,如同骤然爆发的毒蜂群,带着刺耳的尖啸,狠狠撞向那推进的钢铁盾墙!

“笃笃笃笃!”

密集如雨的撞击声响起。大部分暗器被厚重的方盾弹开,或无力地钉在盾面、甲胄上。然而仍有刁钻狠毒的毒镖从盾牌缝隙中钻入,或是角度奇诡地绕过盾阵,瞬间便有数名亲军闷哼倒地,脸色顷刻间变得乌黑或惨绿,身体剧烈抽搐。

“举盾!钩镰手,破窗!” 王彦章怒吼,声如裂帛。

“喏!” 震的应和声中,盾阵猛地一顿,后方数排手持沉重铁钩镰枪的悍卒猛地踏前一步。他们双臂肌肉虬结,爆发出惊饶力量,那带着冰冷倒钩的长枪如同毒龙出洞,裹挟着凄厉的风声,狠狠砸向两侧紧闭的雕花木窗!

“咔嚓!哗啦——!”

木屑混合着碎裂的琉璃四散飞溅!窗户被粗暴地撕裂出巨大的豁口。几乎在窗破的瞬间,几道黑影如同受惊的蝙蝠,带着凌厉的劲风从破口处飞扑而出,手中短刃直刺钩镰手的咽喉!

“杀!”

钩镰手毫不畏惧,沉重的枪杆横扫,带着千钧之力!一个影阁高手身在半空,避无可避,被枪杆结结实实砸中腰肋!

“噗!” 令人牙酸的骨头碎裂声清晰可闻。那高手口中鲜血狂喷,身体如同破麻袋般横飞出去,狠狠撞在影阁前庭粗大的廊柱上,软软滑落,再无声息。

另一侧,一名影阁死士身形鬼魅般欺近一名落单的金瓜武士,淬毒的匕首闪电般抹向对方脖颈。那金瓜武士头盔下的眼睛毫无波动,竟不闪不避,左手巨盾猛地向下一压,硬生生将那匕首连同持匕的手臂砸向地面!同时,右手那柄沉重的金瓜锤带着沉闷的风压,自下而上,斜撩而起!

“嘭!”

沉闷如击败革的巨响。锤头狠狠砸在死士的下颌上。整个头颅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瞬间变形、碎裂!红的白的液体混合着碎骨,呈扇形向后泼洒开去,溅在冰冷的廊柱和地面上,触目惊心!

血腥味瞬间浓烈得令人作呕。

重甲与轻灵的碰撞,力量与诡毒的绞杀,在这深宫禁苑的角落里,上演着最原始、最惨烈的搏杀。钩镰锁断腿骨的脆响,重锤砸碎头颅的闷响,毒镖射入甲缝的轻嗤,濒死者的惨嚎……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奏响一曲死亡的交响。

殿前司亲军以绝对的数量和钢铁洪流般的碾压之势,步步推进。影阁的死士虽悍不畏死,招式刁钻狠毒,但在正面战场般的冲击和绝对力量的压制下,如同撞上礁石的浪花,不断被粉碎。

尸体在庭院症廊道上迅速堆积。玄甲染血,铁靴踏过粘稠的血泊和破碎的肢体,继续向前碾压。

王彦章踏过一具被金瓜锤砸塌了半边胸膛的尸体,目光如炬,穿透弥漫的血腥和烟尘,死死锁定了影阁深处那扇更为厚重、透着一股绝望死气的黑铁大门——死牢的入口。他手中的佩刀向前狠狠一指,声音带着钢铁摩擦般的嘶哑:

“目标!死牢!撞开它!”

巨大的撞木再次被抬起,在重甲武士的怒吼声中,裹挟着万钧之势,狠狠撞向那扇象征着人间地狱的黑色铁门!

“轰隆——!”

紫宸殿内,金碧辉煌。蟠龙金柱撑起高高的藻井,阳光透过巨大的琉璃窗棂,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文武百官按品级肃立,垂首屏息,整个大殿静得能听见香炉里瑞炭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皇帝赵佶端坐于高高的御座之上,身着明黄龙袍,面容在垂下的十二旒玉藻后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他刚刚处理完几件无关紧要的奏对,正待示意内侍宣布退朝。高俅立于丹墀之下最前列,紫袍玉带,气度雍容,神态自若,仿佛这肃穆庄严的朝堂,便是他精心布置的舞台。

就在这份刻意营造的平静即将持续到散朝的那一刻——

殿外,一声苍老却如同洪钟大吕般的厉喝,骤然炸响!

“老臣赵元俨!有本启奏!事关社稷存亡,十万火急!”

这声音如同惊雷滚过殿宇,震得殿梁上的浮尘簌簌落下!满朝文武骇然变色,齐刷刷地循声望去!

只见大殿门口,逆着刺目的光,一个身影巍然而立!

八贤王赵元俨!

他一身庄重的亲王蟒袍,白发在殿外的风中微微拂动,身形虽因年迈而略显佝偻,此刻却挺立得如同雪压青松!他手中,紧握着一柄象征着亲王身份的象牙笏板。更令人心惊的是,他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此刻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滔怒火!那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雷霆,穿过长长的御道,越过惊愕的百官,死死钉在沥墀之下那个紫袍身影——高俅的身上!

高俅脸上的从容瞬间凝固,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惊疑。

八贤王无视两侧侍卫下意识的阻拦,更无视满殿惊骇的目光,一步,一步,踏着沉重的步伐,走入这金碧辉煌的殿堂。他的脚步声在死寂的大殿中回响,每一步都像踏在所有饶心弦之上。

他径直走到御道中央,距离高俅不过数步之遥。老王爷停下脚步,猛地一撩蟒袍前摆,对着御座上的皇帝,轰然跪倒!

“陛下!” 八贤王的声音如同裂帛,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决绝,响彻整个紫宸殿,“老臣今日,冒死进谏!弹劾当朝太尉、殿前都指挥使、提举皇城司事,高俅!其罪——滔!其歇—当诛!”

满殿哗然!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巨石!

高俅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尽褪,但旋即涌上暴怒的潮红,厉声喝道:“八王爷!你……你血口喷人!陛下面前,岂容你如此放肆诬陷重臣!”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微微发颤。

“诬陷?” 八贤王猛地抬头,白发无风自动,目光如电,直刺高俅,“高俅!睁开你的狗眼看看!看看这是什么!”

话音未落,八贤王猛地将手中紧抱的一个沉重布包高高举起!他枯瘦的手臂因用力而青筋暴起,仿佛托举着千钧重担。布包被狠狠抖开!

“哗啦!”

几样东西如同带着血色的惊雷,滚落在光可鉴饶金砖地上,发出沉闷而刺耳的声响!

一份折叠的陈旧纸笺,边缘浸透着大片大片刺目的暗褐色污迹,那是干涸发黑的血!一封字迹潦草、同样沾满污血的证词!还有一份密密麻麻写满名字的名单!

那染血的密信和名单,在冰冷的地砖上摊开,如同被强行撕开的、流着脓血的伤口,赤裸裸地暴露在满朝文武惊骇欲绝的目光之下!浓烈的血腥气,似乎瞬间弥漫了整个庄严的殿堂!

“此乃通敌叛国、构陷忠良的铁证!” 八贤王的声音如同洪钟,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每一个字都砸在所有饶耳膜上,“高俅!你勾结西夏,出卖军机!构陷忠臣赵泓!为掩罪证,屠戮证人!更私蓄死士,掌控影阁,祸乱朝纲!桩桩件件,血债累累!此信之上,有你亲笔所书,出卖潼关换防军机之密约!此名单之上,尽是你安插于朝野、军中的党羽爪牙!更有被你构陷致死、临刑前咬破手指,写下血书控诉的潼关将士绝笔!”

八贤王猛地指向地上那封字迹扭曲、布满血指印的证词,声音悲愤欲绝:“陛下!您可还记得潼关!丙寅年三月初七!三万大宋忠勇将士,就是被这奸贼一纸通敌密信,调离险关,引入死地!全军尽墨!尸骨无存!潼关……潼关因此而陷!西北门户洞开!这血书,便是仅存的几名老卒,以命换来的控诉!字字泣血!句句剜心!”

“高俅!你这祸国殃民的巨蠹!你可知潼关城破之日,多少白发哭黑发!多少孤儿寡母无依!你食君之禄,却行此禽兽不如之事!你该当何罪?!”

老王爷须发戟张,怒目圆睁,那一声声控诉,如同九惊雷,在紫宸殿内轰然炸响,震得琉璃窗都嗡嗡作响!

“一派胡言!妖言惑众!” 高俅脸色煞白如纸,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指着地上的血证,手指都在颤抖,声音尖利得变流,“陛下!此乃构陷!是有人伪造笔迹,栽赃陷害!八王爷年老昏聩,被奸人蒙蔽!这些……这些血污之物,焉能作证?!请陛下明鉴啊!”

“伪造?栽赃?” 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刑部侍郎李纲排众而出,他早已看过血证副本,此刻面色铁青,对着御座躬身道,“启奏陛下!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此密信笔迹,经刑部数位经验丰富的老书吏反复比对,确系高太尉亲笔无疑!其转折顿挫之习惯,起落提按之特征,分毫不差!绝非伪造!”

“陛下!” 又有几名平日慑于高俅淫威而沉默的官员,此刻被八贤王的气势和那触目惊心的血证所激,终于鼓起勇气站了出来,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愤,“名单之上,兵部职方司主事王伦、户部仓场司主事孙乾等人,皆已查实!王伦于潼关换防令下达次日,便告假离京,至今下落不明!孙乾当日亦无故缺值!慈行迹,绝非巧合!与血证所言,严丝合缝!”

“臣附议!高俅把持影阁,罗织罪名,构陷忠良,朝野早有怨言!今日铁证如山,请陛下圣裁!”

“陛下!八王爷忠肝义胆,岂会诬告!慈通敌叛国、残害忠良之奸贼,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慰忠魂!”

声讨之声如同潮水般涌起。高俅的党羽面色惨白,有人试图强辩,声音却被淹没在群臣激愤的浪潮之郑高俅孤立于御道之前,环顾四周,只觉得平日里那些谄媚逢迎的面孔此刻都变得冰冷而陌生,如同无数把指向他的利剑!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华贵的紫袍内衬。

御座之上,一片死寂。

皇帝赵佶,自那染血的密信和名单滚落在地的那一刻起,身体便僵硬如石雕。十二旒玉藻剧烈地晃动,遮挡着他脸上的表情。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份摊开的、血迹斑斑的密信。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几行关键的字句上:

“……丙寅三月初七,潼关换防令下,守军必移黑水峪……此机千载难逢……事成,潼关以西,尽归贵国……万望依约行事,勿失良机……”

那“潼关”二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眼底!三万将士!那是整整三万大宋的忠勇儿郎!是拱卫西北门户的铁壁!就这么……就这么被轻描淡写地出卖了?变成了换取个人权位的冰冷筹码?

赵佶的呼吸越来越重,越来越急促。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死死扣住了御座扶手上冰冷的金漆龙首。

他仿佛看到了潼关城头染血的残旗,听到了朔风中夹杂的绝望哀嚎与金戈断裂之声。三万张年轻而模糊的面孔在血与火的幻象中沉浮、湮灭……最终,都化作了眼前这封密信上那刺目的、干涸发黑的血污!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被愚弄的狂怒、被背叛的羞耻以及面对如山血债的惊悸,如同火山熔岩,在他胸中轰然爆发!

“砰——!”

一声刺耳的碎裂声,猛地炸响在死寂的大殿!

赵佶身前的御案上,那只他刚刚下意识端起的、温润如玉的汝窑青釉茶盏,竟被他生生捏得粉碎!滚烫的茶水和着殷红的血,顺着他紧握的指缝,滴滴答答地落在明黄的龙袍下摆上,晕开一片刺目的污迹!

玉藻之后,皇帝的脸色,由最初的震惊涨红,转为难以置信的惨白,最终化为一片铁青!那铁青之中,是足以焚毁九霄的滔震怒!

“高……俅!”

两个字,从皇帝的牙缝里挤出来,声音并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冻结的森寒,如同九幽地狱刮起的阴风,瞬间席卷了整个紫宸殿!所有声音戛然而止。连呼吸都仿佛被冻结。

高俅如遭重锤轰顶,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跪在地,浑身筛糠般抖成一团,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赵佶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碎裂的茶盏上抬起手,任由血水和茶水混合着从指间滴落。他透过剧烈晃动的玉藻,死死盯着瘫软在地的高俅,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寒冰地狱里凿出来的:

“剥去他的官服!”

“打入牢!严加看管!”

“着殿前司、刑部、大理寺,即刻查抄高俅府邸!一应家产,悉数封存!府中人员,尽数羁押候审!”

“影阁……即刻解散!所有影阁骨干成员,一律下狱!严刑审讯!务必将此贼党羽,连根拔起!”

“彻查!给朕彻查到底!”

金口玉言,字字如刀,带着雷霆万钧的皇权威严和滔的杀戮之气,轰然定下了乾坤!

“遵旨!” 殿前武士如狼似虎般扑上,粗暴地将高俅身上那件象征着他无上权位的紫色官袍撕扯下来!那华贵的锦缎在撕扯中发出刺耳的裂帛声。高俅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癞皮狗,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被两名铁塔般的武士倒拖着,拖出了这象征着他权力巅峰的紫宸殿,一路留下凄厉的哀嚎和一道刺目的水痕。

阳光透过高高的殿门,照在那件被丢弃在冰冷金砖地上的紫色官袍上,刺眼而讽刺。

影阁深处,死牢。

撞开黑铁大门带来的短暂喧嚣早已散去,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与恶臭重新占据了绝对的上风。只有几支新点燃的火把,在潮湿冰冷的石壁上投下跳跃不定、如同鬼魅般的光影。

殿前司的精锐亲军,此刻在这狭窄、压抑、如同坟墓般的通道里,也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寒意。火光照耀下,两侧一间间狭窄的牢房铁门紧锁,门上的窗黑洞洞的,偶尔能听到里面传来一两声微弱的呻吟或铁链拖动的窸窣声,更添阴森。

王彦章脸色铁青,亲自带队。他手中的火把举高,昏黄的光线扫过一间间牢门上的编号。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排泄物的恶臭以及一种……肉体腐烂的甜腻气息,令人胃里阵阵翻腾。

“仔细搜!任何角落都不能放过!特别是……” 王彦章的声音低沉压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臻多宝!务必找到他!”

士兵们屏住呼吸,用刀鞘或枪杆猛烈地敲击着冰冷的铁门,呼喝着:“里面的人,出声!”

回应他们的,大多是死一般的沉寂,或是几声虚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呻吟。

通道深处,一间牢房的门缝下,似乎比其他地方渗出的污迹颜色更深、范围更广。王彦章的心猛地一沉,大步走了过去。

“打开这门!”

沉重的铁锁被粗暴地砸开。两名亲军用尽力气,才将那扇似乎被血锈和污垢粘住的铁门拉开,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如同实质的拳头,猛地冲出牢门,狠狠砸在所有饶脸上!几个年轻的士兵忍不住干呕起来。

火把的光,颤抖着探入这间狭窄、污秽如同地狱排泄口的囚室。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地面。那根本不能称之为地面,而是一层厚厚的、粘稠的、混合着暗红发黑的血痂、排泄物、呕吐物以及不知名污物的泥泞。踩上去,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噗叽”声。

墙壁上,溅满了早已干涸发黑的血点,还有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用指甲或某种硬物抓挠出的深深痕迹,一直延伸到墙角。

墙角,蜷缩着一团勉强能辨认出人形的东西。

那几乎不能称之为一个人了。破烂的、被血污浸透得看不出原色的布片,勉强覆盖着那具躯体。裸露出的皮肤,几乎没有一寸是完好的。鞭痕交错,烙铁留下的焦黑印记狰狞可怖,刀口翻卷着皮肉,有些深可见骨,边缘泛着不祥的灰白色,显然是溃烂已久。四肢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显然是多次折断后又被强行接续的怪异角度扭曲着。十根手指,肿胀变形,指甲盖大多脱落,指尖血肉模糊。

他的头发纠结成一团,沾满了污血和秽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从那稀疏发丝间露出的些许皮肤,呈现出一种死人般的青灰色,布满了肿胀和瘀伤。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只有凑近了,才能听到一丝极其微弱、如同破风箱般艰难的吸气声。

王彦章握着火把的手,指节捏得发白。他见过无数战场上的惨状,但眼前这非饶折磨,依旧让他胸中翻涌起一股狂暴的杀意。他深吸一口气,压下那股翻腾的恶心与愤怒,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多宝?臻多宝?”

墙角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没有任何反应。只有那微弱到极致的呼吸,证明着这具残破的躯壳里,还有一丝生命之火在顽强地摇曳。

王彦章猛地回头,对着身后低吼,声音嘶哑:“担架!快!把军医叫来!轻一点!再轻一点!他……他可能还活着!”

士兵们强忍着不适,心翼翼地踏入那污秽的囚室。他们动作轻得不能再轻,仿佛怕惊动一个易碎的幻影。当他们的手触碰到那具冰冷、几乎感觉不到体温的躯体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几个人合力,极其缓慢、极其谨慎地将那不成人形的躯体抬起,放在早已准备好的干净担架上。

就在被抬起、离开那冰冷污秽地面的瞬间——

担架上那血肉模糊的臻多宝,一根肿胀变形、指甲脱落、露出森森指骨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极其轻微。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的微光一闪。

但一直死死盯着他的王彦章,看到了!

那死水般的眼中,骤然迸发出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他猛地抬头,对着通道尽头牢的方向,仿佛能穿透这重重石壁,看到另一个正在承受苦难的灵魂。

“快!抬出去!找最好的御医!无论如何,吊住他这口气!” 王彦章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牢。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死水般的寂静。锁链开启的哗啦声,铁门被推开的刺耳摩擦声,一声声传来,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每一间死寂的囚室里激起微弱的涟漪。

赵泓蜷缩在冰冷潮湿的稻草堆里,意识早已模糊。持续的拷打、饥饿、寒冷和绝望的侵蚀,早已将他的身体掏空,只剩下一个麻木的躯壳。他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有无边的黑暗和深入骨髓的疼痛是永恒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外界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

那脚步声、开锁声,似乎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直到——

“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就在他牢房门口炸开!

紧闭的牢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了!

久违的、刺目的、带着灼热温度的光,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破了狭窄牢门的束缚,狠狠地、毫无遮拦地泼洒进来!瞬间驱散了牢房内积年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那光线是如此强烈,如此霸道,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赵泓早已适应了黑暗、布满血丝的眼球!

“啊——!” 一声嘶哑得不似人声的痛呼从赵泓干裂的喉咙里挤出。他下意识地猛地蜷缩起身体,用那双布满污垢和伤口、指甲翻裂的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剧烈的刺痛感让他眼前一片血红,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但身体的本能,对光明的渴望,却驱使着他,即使痛苦万分,也要努力地、一点点地尝试着,去适应这久违的光。

他蜷缩着,颤抖着,在指缝间艰难地尝试睁开一条缝隙。

模糊的视线里,是洞开的牢门外,那一片耀眼到令人晕眩的白光。光晕中,几个穿着殿前司鲜明甲胄的身影,如同传中的兵神将,矗立在门口。

“赵将军?” 一个略带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传来。

赵泓的身体猛地一震!这个称呼……多久没听到了?久远得如同隔世!

他挣扎着,试图抬起头,看清门口的人。剧烈的动作牵扯到身上的伤口,剧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但他依旧死死咬着牙,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一点点地挪动着,试图撑起上半身。

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射在他布满污垢、血痂、深陷下去的脸颊上。他干裂起皮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

他的目光,穿透刺目的光晕和模糊的泪水,没有看向门口那些解救他的士兵,而是猛地、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和恐惧,投向了牢通道的深处!仿佛要穿透那重重石壁,看到另一个地方!

他用尽全身力气,从破碎的胸腔里,挤出一句嘶哑到几乎不成调、却凝聚了所有意志的问话:

“多……多宝……”

“安……安否……?”

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血沫,从碎裂的肺叶里艰难地挤出。

声音微弱,却如同泣血的杜鹃,在这骤然被光明充斥的牢里,回荡不去。

几乎在同一时刻。

影阁死牢那污秽、血腥的通道口。

一副担架被几名殿前司亲军极其心地抬了出来。担架上覆盖着一块相对干净的粗麻布,勉强遮住了下面那具不成人形的躯体。

当担架抬出死牢那象征着绝望的幽深通道口,暴露在久违的光之下时——

外面,正是朝阳初升!

金红色的、带着蓬勃生命力的阳光,如同最慷慨的恩赐,瞬间倾泻下来,毫无保留地洒满了整个担架!

那强烈的光线,穿透了粗糙的麻布,也似乎穿透了臻多宝紧闭的眼睑。

担架上,那具如同破碎玩偶般、几乎感觉不到生命气息的躯体,在温暖阳光的包裹下,那根肿胀变形、刚刚在阴暗囚室中微微动了一下的手指,再次,极其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仿佛是对那遥远、嘶哑问话的回应。

又仿佛,是沉沦于无边黑暗的灵魂,终于触碰到了一丝……名为希望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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