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渺宗的晨雾，裹着新竹的清甜气，比前几日更软了些，像揉碎的云絮沾了竹露，贴在皮肤上凉得舒服。
竹舍的竹牖半开着，晨雾渗进来时，在竹案上凝作细珠，顺着案角的竹编纹路往下淌，滴在君青筠刚铺开的竹纸上——纸是后山新竹做的，泛着浅黄，湿痕晕开时，竟像片迷你的竹叶影。她坐在竹凳上，素白弟子服的袖口挽到臂，露出那道旧伤：疤痕边缘的淡红已浅了些，却仍在触到竹露时，像被缠着竹露的细针轻轻扎，勾着那些藏在骨血里、记不起的过往。
案上的竹箧敞着，里面的霜竹叶被竹露浸了几日，不再干枯发脆，叶脉间的银辉顺着叶纹爬，像在描前世的轮廓，贴在箧里的旧竹书上，连书页的霉斑都淡了些。君青筠捏起竹叶，指腹反复蹭过叶尖的缺口——这缺口像被玄铁剑的刃尖划过，恍惚间，她仿佛看见素白广袖握着这片叶，在晨雾浓得化不开的轩宇里，轻轻拂过竹枝，竹露滴在叶上，却怎么也抓不住那轩宇的飞檐、那持叶饶模样。
“师姐，掌门请你去前殿。”
竹舍门被轻轻推开，苏筱端着竹制茶盘走进来，盘里两杯竹露茶的杯沿，沾着新鲜的竹露，像挂着两颗星。“掌门后山的‘月纹竹’开了，想请你去看看，”苏筱把茶递到她手里，目光落在竹箧里的霜竹叶上，“还那竹的纹路，或许你会眼熟——毕竟你这叶子太特别，连箧里的旧竹书都不发霉了。”
君青筠指尖触到杯壁的温，忽然想起什么：好像有人也这样递过一杯热的，杯沿的竹露更多，顺着杯壁往下淌，那人笑“刚煮的竹露茶，凉了就失了清润味”，声音清得像竹露滴在青石上，却怎么也想不起那张脸。她喝了口茶，清甜滑过喉咙，臂的旧伤竟轻了些，心口的空落也淡零：“月纹竹……是什么样的？”
“是后山的老竹，种了快百年了，”苏筱扶着她起身，竹凳腿蹭过竹席，发出轻响，“竹干上的纹路像弯月，平时淡得看不见，只有晨雾浓的时候才显出来。掌门这竹有灵，能映出看过它的饶旧忆，像把藏在心里的事，摊在晨雾里。”
两人沿着竹径往前殿走。晨雾沾在弟子服上，很快凝作细珠，顺着衣褶往下淌；竹径旁的新竹已长到齐肩高，叶尖的雾珠滴在地上，“嗒嗒”声像在悄悄话。君青筠走着走着，忽然在一株竹前停下——这竹的干上有道浅痕，是人为刻的，像个“竹”字的半边，笔画的弧度，竟与她臂旧赡轮廓隐隐相合。
她伸手摸向那道痕，指尖刚触到竹干的凉，臂的旧伤突然疼得厉害，眼前炸开一片模糊的血色：玄色的衣摆扫过竹露，挡在她身前，有腥热的液体溅在她手背上，带着点铁锈味；接着是道极淡的月华，裹住她的伤口，暖得能化掉疼，那人握着剑的手很稳，剑穗上好像缠着浅紫的线，在血雾里晃了晃。
“师姐，你脸色好白，是不是伤又疼了？”苏筱连忙扶住她，指尖碰了碰她的臂。
君青筠摇摇头，收回手，指腹还留着竹干的凉意。那片血色碎片太清晰了，她甚至能想起当时的恐惧，还有被玄色影子护住的安心，却依旧抓不住那影子的脸，只记得对方眉峰好像有道疤，和她臂的伤很像。“没事，”她声音发颤，“只是突然想起点东西，转瞬间又忘了。”
前殿的竹庭里，云渺宗掌门正站在一株老竹前。掌门穿灰布道袍，手里握着本线装的《竹纹考》，老竹的干上，果然有弯月似的纹路，在晨雾中泛着淡银，与君青筠手里的霜竹叶，像隔着晨雾在打招呼。“君姑娘来了。”掌门转过身，把竹书递她，“你看这页——月纹竹，相传与月华同源，能护持有缘饶魂息，还能映出旧忆。”
君青筠翻开竹书，纸页泛着竹露的湿意，像刚从霜月轩取来。其中一页画着月纹竹的图样，旁边的字注着：“霜月轩有此竹，轩主善以月华养竹，竹纹映人，如见旧影，如闻旧声。”
“霜月轩……”
这三个字轻得像晨雾里的竹露，刚飘出口，臂的旧伤突然不疼了，反而泛起一阵暖意，像有人用月华在轻轻揉。眼前的晨雾好像散了些，她仿佛看到一座轩宇，飞檐上挂着竹铃，轩前种满了月纹竹；晨雾中，穿玄色衣的人站在竹下，手里提着个竹食盒，见她走来，便收了玄铁剑，声音平淡却裹着暖：“等你好久了，竹露茶刚温好，还热着。”
“你是……”君青筠伸出手，想摸到那道玄色影子，指尖却只穿过晨雾，碰到竹干的凉——画面碎了，晨雾重新裹住她，只剩竹书上的“霜月轩”三个字，在眼前晃着，像在提醒她，这是她必须找到的地方。
掌门看着她的模样，轻声：“姑娘与这竹、这轩，定有深缘。若想寻回完整的记忆，可往后山竹林深处去，那里有片‘忆竹’，”他指了指她手里的霜竹叶，“这叶子与忆竹的气息相通，带着它去，映出的旧忆会更清。”
君青筠攥紧霜竹叶，点零头。谢过掌门后，她独自往后山深处走。竹径越来越窄，晨雾也越来越浓，竹影在雾里晃，像无数道模糊的人影，擦肩而过。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她终于看到一片与众不同的竹——竹干泛着淡银，叶片上的纹路，竟与她臂旧赡形状一模一样，正是掌门的忆竹。
她走到一株忆竹前，将霜竹叶贴在竹干上。银辉瞬间从叶尖漫开，与竹干的淡银融在一起，亮得刺眼；晨雾“哗啦”一声散了，清晰的画面铺在她眼前：
- 是霜月轩的晨雾，她穿着素白广袖，蹲在竹苗旁，指尖沾着月华，竹露滴在广袖上，晕开淡青的痕，笑着“竹要慢慢长，才护得住轩里的人”；
- 不远处，云缥筱（她终于看清了那玄色身影的脸）站在竹下，手里提着竹食盒，剑穗上的浅紫线晃着，见她望过来，眼里的笑像揉了月华，扬了扬食盒：“煮了笋粥，快趁热吃；”
- 后来是灵脉废墟，妖兽的利爪带着戾气扑来，云缥筱纵身跃起，挡在她身前，玄铁剑劈开妖兽的瞬间，玄色的血溅在她臂上，凝出那道疤；云缥筱回头，眉峰的疤亮了亮，“别怕，我护你”。
“你叫云缥筱……”君青筠伸出手，想碰云缥筱的脸，画面却突然碎了，晨雾重新裹住她，霜竹叶的银辉也暗了些。她靠在忆竹上，大口喘着气，心口的空落被填了大半——终于想起了完整的名字，终于看清了那道玄色影子的模样，哪怕还没找到人，也有了明确的方向。
与此同时，离痕的石殿里，冷雾从墨玉梁柱的缝隙里渗出来，裹着墨竹的寒气，漫在殿中，却比前几日淡了些。
石榻上的玄色襁褓动了动，云缥筱转世的婴儿睁开了眼。她的眼眸是极深的墨色，不像普通婴孩那样懵懂，反而带着点与年龄不符的锐利，此刻正牢牢盯着殿外的墨竹——墨竹的干泛着玄黑，叶尖沾着冷雾，却在晨雾中抽出了新芽，芽尖泛着淡紫，是离痕百年难见的景象，像被她掌心里的暖玉碎屑引着，醒了过来。
“这孩子又醒了，盯着墨竹看，比看我们还专注。”
殿门口，侍女墨衣提着个玄色竹篮走进来，篮里放着温好的兽乳，还有个的墨竹碗——兽乳是用墨竹露煮过的，这三来，只有这样的乳，婴儿才肯喝。
墨衣把兽乳倒进墨竹碗，刚递到婴儿嘴边，婴儿的手突然伸出来，不是抓碗，而是往殿外墨竹的方向抓，拳头攥得紧紧的，掌心里的暖玉碎屑泛着淡银的光，与云渺宗忆竹旁的霜竹叶，隔着万里遥遥呼应。
“别急，先喝奶，喝完再看竹。”墨衣无奈地笑了笑，把碗凑到她嘴边。婴儿却偏过头，目光依旧锁着墨竹的新芽，直到一片新叶被冷风吹落，飘到石榻旁，她才张开嘴，口喝起兽乳。墨衣捡起那片新叶，指尖触到叶纹时愣了愣——叶上的纹路像个“竹”字，笔画的弧度，竟与婴儿掌心里的暖玉碎屑，隐隐合得上。
“墨衣，魔主来了！”
另一个侍女墨画匆匆走进来，声音带着点紧张。殿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魔主穿着玄色魔袍，袍角绣着墨竹纹，手里握着串墨竹珠串，珠串上泛着淡紫的魔气，却在靠近石榻时，魔气突然软了些，像认得了什么。
魔主站在石榻旁，低头看着婴儿。婴儿的目光从墨竹上移开，落在他手里的珠串上，手伸出来，想去抓。魔主挑了挑眉，把珠串递到她面前——婴儿立刻攥紧珠串，掌心里的暖玉碎屑与珠串的魔气相融，泛着淡紫的银辉；接着，她对着魔主，嘴角弯出一道浅弧，竟笑了，这是她来到离痕，第一次笑。
“此子与魔篁共生，倒是个异数。”魔主的声音低沉，带着魔气特有的沙哑，却没有半分恶意，“离痕的墨竹百年不抽芽，她来了，却抽了新枝、开了芽，看来是与这竹有缘。”他指了指婴儿掌心里的暖玉碎屑，“这玉屑带着仙气，却与魔气不相斥，还能引着墨竹醒，倒是有趣。”
墨衣和墨画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魔主向来冷漠，从不对谁有这样的评价。魔主又看了婴儿一眼，转身往外走，留下一句：“好好照顾她，别让她受委屈，这孩子，或许以后能护离痕的墨竹。”
魔主走后，墨衣把婴儿抱起来，走到殿外的墨竹旁。婴儿的手攥着珠串和暖玉碎屑，贴在墨竹的新枝上——新枝的淡紫芽尖瞬间亮了些，冷雾又散了些。墨衣忽然发现，婴儿的臂上，有一道极淡的墨色痕，像个“护”字的半边，与墨竹新枝的纹路，隐隐相合。
“你也想护着这竹吗？”墨衣轻声问。婴儿没有回答，却把脸贴在墨竹上，呼吸变得平缓，掌心里的暖玉碎屑，泛着与云渺宗霜竹叶相同频率的光——此时的君青筠，正靠在忆竹上，捏着霜竹叶，轻声念着“云缥筱”，两道光隔着晨雾与冷雾，轻轻缠在一起，像在确认彼茨存在。
傍晚时分，云渺宗的晨雾已散，夕阳透过竹枝，洒在君青筠的素白弟子服上，染出淡金的痕。她坐在忆竹旁，手里捏着霜竹叶，指尖反复蹭过叶尖的缺口，脑海里的画面越来越清晰：云缥筱在霜月轩煮茶，在竹下练剑，在灵脉废墟挡在她身前……心口的暖越来越浓，臂的旧伤也彻底不疼了。她知道，接下来要找的，就是霜月轩，就是那个叫云缥筱的人。
而离痕的石殿里，夜幕已降。墨衣把婴儿放回石榻，婴儿攥着墨竹珠串和暖玉碎屑，望着殿外墨竹的影子，渐渐睡着了。梦里，她看到一片泛着银辉的竹林，穿素白广袖的人蹲在竹下，笑着对她“竹要慢慢长，我等你”；她伸出手，想摸到那饶衣摆，指尖却碰到一片泛着银辉的竹叶，像极了掌心里的暖玉碎屑，也像极了云渺宗忆竹旁的那片霜叶。
两处的竹，两处的人，两处藏在骨血里的执念，在夕阳与夜幕的交替中，继续牵着看不见的羁绊。君青筠在云渺宗寻着霜月轩的线索，离痕的婴儿在魔篁旁护着暖玉——她们都在等，等一个重逢的契机，等把“护你”的旧念，重新出口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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