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落，宫道上的石砖被余晖染成暗金。苏桐指尖轻抚过批文边缘，将最后一邪南道第一批”字样折起，收入袖郑她刚送走工器司车队，车轮碾过门槛的震动犹在脚下回荡。风从殿门缝隙钻入，吹动案头未收的图纸一角。
她起身，沿着西廊往勤政殿去。照例巡视一圈守卫轮值——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羽林卫本应在左翼巡防，可转角处立着的却是陌生甲胄，肩旗纹样模糊不清，腰间佩刀形制也与宫规不符。她脚步微顿，正欲转身折返工器司，一队禁军已迎面而来。
“奉旨接引苏提举，陛下在偏殿候见。”为首之人抱拳，声音平板无波。
她眉心微蹙。皇帝从未在偏殿召见臣属，尤其此时已近闭宫时辰。她不动声色道：“我遗落一份文书在工器司，须得取回再赴命。”
“不必劳烦。”那人侧身拦住去路，“已有内侍去取，苏提举只管随行便是。”
苏桐垂眼，目光扫过对方靴底泥痕——那是北营旧地特有的红壤，三年前裁撤时便已禁止通校她不再多言，缓步随行，手悄然探入袖中，触到那把随身携带的钢尺。
路径偏离主道，转入一条少有人走的夹巷。两侧宫灯熄了大半，仅余几盏摇曳昏光。前方拐角忽有铁甲碰撞之声，她借着廊柱阴影停步，听见身后脚步密集逼近。那队“接引”禁军迅速散开，刀刃出鞘。
她猛然发力后退，撞开一名士兵，钢尺横挥，划过对方手腕。血珠溅上衣袖，那人闷哼一声松手，腰牌跌落。她俯身拾起，一眼认出铭文——“北营右字营”，正是前右将军之子统领的部队，早因贪腐军饷被革职查办。
叛军已围拢上来。她疾步奔向勤政殿方向，耳畔杀声骤起。远处火光冲，喊杀自乾清门蔓延而来。原属她的护卫尽数倒下，无人应援。她咬牙推开西侧偏殿木门，反手扣闩，却听“咔”一声机括响动——门后暗格弹开，露出一道窄梯。
这密室是她早年为避皇后陷害所设，连皇帝亦不知其详。她闪身而入，拉下机关，铁索自上方落下，封死入口。烛火微明，四壁堆满陈年卷宗，角落置有干粮与水囊，皆是她亲手布置。
外头重兵砸门，木屑纷飞。她靠墙喘息，肩头火辣作痛，方才躲避时被刀锋掠过。她撕下里衣布条，草草缠住伤口。通风口传来断续呼喝：“诛妖女苏氏，蛊惑圣心！清君侧，还政于正统！”
她闭目凝神。北营残部、失势贵族、守旧武将……这些人因改革失权已久，如今联手发难，目标绝非仅她一人。若只为废黜，何须动用私兵封锁宫门？他们要的是换君。
她取出贴身绢布，以炭笔默写名单：户部周尚书、工部李郎症太医院张院弄—皆曾暗中支持新政；北境尉迟将军麾下三名副将，曾在工器司登记联络暗号；江南七州巡导使中，五人可用。每一笔落下，都像在黑夜里点亮一盏灯。
炭灰簌簌落在膝上。她忽然察觉烟尘飘向东南角——外院火势应在西北乾清门一带，主力尚未攻入内廷。若皇帝尚在，必已退守养心殿或移驾别苑；若已被擒，叛军不会只喊“清君侧”，而会直接宣告废立。
她将绢布塞入密室夹层，又取出袖中图纸翻看。那是新式播种装置的设计稿，山地适用，一人可播五亩。她指尖抚过墨线，忽觉一阵钝痛自肋骨处泛起——先前闪避时撞上铜鼎，此刻呼吸略显滞涩。
外头脚步声渐近。铁索震颤，有人正在撬动机关。她握紧钢尺，另一手摸到墙边一根铜管——那是她命人暗设的传音道，直通勤政殿主殿下方，原本用于紧急奏报，如今不知是否通畅。
“里面的人听着！”门外传来厉喝，“开门投降，留你全尸！否则烧塌搭，活活熏死你！”
她不语，只将耳朵贴近铜管。隐约有低语传来，断续不成句：“……陛下……已……武英……藏……”
话音戛然而止，似被人强行捂住。
她缓缓起身，靠着墙壁站定。叛军既未破主殿，明皇帝仍有抵抗之力，或已被亲信护送出宫。尉迟凌峰不在京中，但若边境有变，他必会率军回援。只要她能撑到明，消息一旦传出，各地巡导使与工器司分署皆可联动响应。
铁索再次剧烈晃动，木门开始龟裂。她将钢尺插回袖中，双手抵住墙面机关。一旦门破，她只能转入更深的地下通道，那里通往宫墙外一处枯井，出口隐蔽，唯她知晓。
忽然，外面喧哗稍歇。一个沉稳声音响起：“不必强攻。她已在瓮中，断水断粮，不出两个时辰便会力竭。我们只需守住此处，待主事拿下大殿，自然有人来取她性命。”
脚步声退去，留下两名守卫驻守门前。
苏桐靠在墙边，缓缓吐出一口气。他们以为她孤立无援，却不知人心早已埋下火种。那些曾被讥为“末流”的技艺，如今正载着农具驶向南方田埂；那些曾被斥为“妇人闲谈”的算法，已在齿轮间转动不息。
她伸手入怀，摸到一枚的铜哨——那是工器司匠人所赠，吹响时声如鸟鸣，百步之外难辨真假。她曾答应陈伯，等春耕结束，便让他孙儿进京学习绘图之法。
窗外火光映照在她眼中，未曾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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