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案上轻轻晃了一下，苏桐的手指从临河驿三个字上移开，缓缓收回袖郑她没有起身，也没有再看那幅舆图，只是将面前一叠文书重新归整，按序压在砚台下。
陈昭立于侧旁，手中捧着刚取来的账册与田契抄录。他声音低而稳：“林修远名下有田三处，皆在江南偏远州县，购置时间前后不过半月，银号往来多经中间人手，但最终流向已查出两笔入了鸿胪寺旧吏私户。”
苏桐点头，“查到谁头上，就锁谁的档，暂不惊动。凡由李维举荐者，无论职位高低，一律暂停参与新政要务签押。”
“是。”陈昭顿了顿，“已有十七人列入灰员名录，其中三人曾接触过矿路换粮的调度底档。”
“那就调离原职，转去礼部誊录典籍。”她语气平静，“不动他们，是为留线；不重用他们，是为断根。”
陈昭记下指令，又道：“双人互核制是否即刻推行？六部那边已有风声，工部主事昨夜递了条子，问是不是连修桥铺路的工费清单也要两人画押。”
苏桐唇角微扬，“正是这些琐事最易藏鬼。告诉他，不只是工费，连采买石料的单据都要复验签字。新政之难，不在策，而在校若一人执笔便可通，那漏洞早晚被人踩成坦途。”
她完，起身踱至书架前，抽出一本泛黄的《户田志》。书页翻动时带起一丝尘气，她并未避让，只专注地扫过一行行记载。良久，才轻声道：“大雍开国百年，土地兼并愈演愈烈。州县八成良田握于三成人家之手，其余百姓租种纳赋，岁岁艰难。这不是积弊，是病入膏肓。”
陈昭垂首，“大人打算动这块铁板？”
“迟早要动。”她合上书，目光沉定，“但不能乱动。我拟了三条：慎选试点、慎定额度、慎启舆论。均田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若一开始便四面树敌，还未出招就已败局。”
陈昭抬眼，“那您心中可有人选？哪些州县可作先行？”
苏桐走到案前，铺开一张新绘的地图。她以朱笔圈了三地——北境怀阳、中游庆安、南陲云溪。“怀阳屯田旧制尚存，官府仍有掌控力；庆安近年灾荒频仍，地主外逃者众，空田颇多；云溪则是土司割据，民怨已久。这三处，一则朝廷影响力足够，二则矛盾已显，三则改之有理。”
她停顿片刻，继续道：“先从清丈田亩做起。派钦差携户部勘册官下去，一寸一尺量清楚。谁瞒报，谁虚报，谁侵占公田，全都记下来。但这事不能急，也不能明是为了均田，只称‘整顿赋役，均平负担’。”
陈昭提笔记下，“要不要知会皇帝？”
“暂时不必。”她摇头，“陛下信任我办政，却不等于支持我破局。如今外交初稳，内奸肃清，正是腾出手来的时候。等我把章程做实了，数据列全了，再呈上去，才有底气开口。”
她话音未落，门外传来轻微脚步声。一名吏捧着几份药方抄本进来，双手呈上：“参议大人，这是林修远此前为鸿胪寺七名官员所开药方的誊录，另有两位副使曾在他值夜时服过安神汤剂。”
苏桐接过，一页页翻阅。她的手指在某一行停下——“甘菊、茯神、远志、龙骨……”她微微眯眼，“龙骨用量高出寻常三倍，长期服用可致嗜睡倦怠，反应迟缓。”
陈昭皱眉，“他是想让这些官员精神萎靡，无法履职？”
“不止。”她将药方递还，“若是关键时节，恰逢议事或出使，一人昏沉，便可误事。误事之后，追责之下，新政推行自然受阻。看似无害的一味药，竟能成为绊马索。”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夜色已深，宫墙之外万俱寂，唯有更鼓声悠悠传来。她望着远处太医院的方向，眼神清明如水。
“明日开始，所有进入政事堂的药材、饮食，必须双人查验，留样三日。凡涉及外交、军情、财政的文书传递，增设密语暗记，以防伪造。”
陈昭应下，正欲退去，又被她叫住。
“还有一事。”她转身回到案前，取出一份空白纸卷，提笔写下《新政要务双人互核规程》八字标题，随即逐条拟定细则。
- 凡财政调度，须主官与副署共签，缺一不可；
- 边防布防图更动，需兵部与枢密院双印认证；
- 外交文书起草后，须经鸿胪寺与政事堂各派一人交叉校对；
- 土地清册编订期间，勘田官与户部监员须同进同出，每日回报行程。
写毕，她吹干墨迹，交予陈昭：“抄六份，明早送六部主官案头。附言一句：此非不信诸公，而是护国本根基。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
陈昭接过，低声问：“若是有人拒不配合？”
“那就请他交出职权，回家养病。”她神色未变，“改革之路，容不下半步退让。我可以听异议，但不容破坏。今日放纵一人，明日就有十人效仿。规矩立不住，万事皆空谈。”
陈昭不再多言，躬身退出。
殿内重归安静。苏桐坐回案前，重新展开《户田志》，指尖划过历代均田成败案例。她取出另一页纸，写下“三慎”原则，字迹端正有力。随后，她将这张纸折好，收入袖中贴身之处。
窗外，一缕晨光悄然爬上檐角，映在她肩头。她未觉寒意，也未抬头看，只是伸手拨了拨灯芯，让火焰燃得更稳些。
她翻开新的册页，开始整理怀阳州近三年的税赋变化曲线。笔尖落在纸上，沙沙作响。
忽然，她停下笔。
案角那份刚送来的驿报上，写着一行不起眼的字：
*云溪土司昨日遣子赴京，称愿献良田百顷，供朝廷设塾兴学。*
她盯着那句话，许久不动。
然后缓缓提起朱笔，在“献田”二字下重重画了一道红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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