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港的深夜，只有海浪拍打堤岸的声音。老李裹着旧军大衣，蹲在临时工棚外抽烟，火星在黑暗里一明一灭。他是港口的老调度，干了三十年，没见过这么乱的场面。
“李头，三号码头那批特种钢材，检测报告还没出来？”年轻的调度员刘凑过来，压低声音，“船在锚地等了三了，滞期费一就好几万……”
“等。”老李吐了口烟，“省里刚下的死命令，所有进港建材，必须检测合格才能卸货。特别是钢材、水泥——你知道现在查得多严。”
刘挠头：“可那批货是给长江大桥加固工程急用的，耽误了工期……”
“耽误工期，总比桥塌了强！”老李突然提高嗓门，又猛地压低，“你子没听？青山水库那个闸门，用的就是有问题的抗冲材料！去年就发现磨损不对，要不是这次大排查，谁知道哪出大事！”
工棚里传来收音机滋滋的杂音，夜间新闻正在播报：“……我省重大工程安全隐患排查进入攻坚阶段，目前已对127个重点项目完成初步筛查，23个项目发现质量疑点。省委副书记秦墨在督查会上强调，安全底线决不能突破……”
老李掐灭烟头，望向黑沉沉的海面。远处锚地，货轮的灯光像悬在半空的星星。他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刚来港口时，老主任常一句话：“咱们这儿，进来的每一根钢筋、每一袋水泥，最后都可能变成桥、变成楼、变成老百姓要走的踏。东西不结实，心里就不踏实。”
现在，这话应验了。只是这“不踏实”的代价，太大了。
省委大楼的会议室，烟雾浓得呛人。秦墨面前的烟灰缸里，烟蒂堆成了山。
“三十到五十个亿。”财政厅长老陈把计算器推过来，屏幕上的数字红得刺眼，“这还只是初步估算。如果后续排查再发现问题，或者加固过程中发现新隐患，费用可能还要涨。”
发改委主任接话：“钱是一方面。这么多工程同时整改，工期都要延后。临江高速限载，物流企业已经叫苦连。青山水库降低水位运行，下游三个县的灌溉都受影响。老百姓不理解——好好的工程，怎么突然就成‘隐患’了？”
“不是突然成了隐患，是隐患一直存在，我们现在才发现。”秦墨的声音有点沙哑，他推开窗户，冷风灌进来，“这就好比一个人身上长了个瘤子，以前没查出来，现在查出来了，你治不治？肯定得治！疼也得治，贵也得治！”
会议室安静下来。墙上的挂钟滴答走着。
“老陈，钱的事，分三步走。”秦墨转身，语速加快，“第一，立即向中央打紧急报告，实话实，把排查结果、隐患清单、初步预算都报上去，申请专项资金。第二，省里压缩其他非紧急支出，先挤十个亿出来，作为应急周转金。第三，发行专项债券，专款专用，只用于工程整改和质量提升。”
“工期和民生影响，怎么解释？”有人问。
“开新闻发布会，我来。”秦墨走到全省地图前，手指划过那些标红的点，“不回避，不推诿。告诉老百姓，我们发现了问题，正在解决问题。工期延误，我们会公布新的时间表。民生受影响，我们会制定补偿方案。但有一点必须清楚——安全，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停顿一下，想起《韩非子》里那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缓缓：“古人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大坝溃于蚁穴，不是蚂蚁有多厉害，是守堤的人没把事当回事。我们现在做的，就是把每一个‘蚁穴’都找出来，堵上。疼一时，是为了不疼一世。”
几乎同时，深圳一家高档茶馆的包厢里，湾区资本的执行董事李明（化名）正在见一位“老朋友”——江南省建筑科学研究院的副院长，孙工。
茶香袅袅，屏风隔开了外界的嘈杂。
“孙院长，您看看这份技术方案。”李明推过一个平板电脑，“德国公司的无损检测技术，精度比传统方法高30%。这种Uhpc材料，抗压强度是普通混凝土的五倍，特别适合快速加固。还有这套智能监测系统，装了之后，桥梁大坝的应力、变形、裂缝，数据实时传到云端，有任何异常，手机App立刻报警。”
孙工扶了扶眼镜，仔细翻看，越看眼睛越亮：“好东西！真是好东西！特别是这个监测系统，我们省里正需要！这次排查发现的问题，很多都是因为缺乏长期有效的监测手段……”
“所以我们觉得，这是个机会。”李明微笑，给孙工续茶，“贵省现在大力整治工程质量，需要新技术、新材料、新方法。我们这些企业，愿意把最好的东西带过来，帮忙解决问题。这既是为社会做贡献，也是企业发展的机遇嘛。”
孙工点头，又有些犹豫：“不过……省里现在对合作方审查很严，特别是外资背景……”
“我们不是外资，我们是纯内资。”李明点开股权结构图，“湾区资本注册在深圳，资金都是国内募集。德国公司和材料企业，我们只是战略投资，不控股。技术合作，完全合规。至于价格，”他压低声音，“只要项目能成，我们可以给研究院留出充足的技术服务费和……咨询费。”
孙工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没话。
李明知道火候差不多了，换了个话题：“孙院长，听您儿子在德国留学？学机械工程的？我们投资的那家德国公司，每年都有实习生名额，表现好的可以直接留用。您要是感兴趣，我可以帮忙推荐推荐。”
孙工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技术方案我先带回去，组织专家论证一下。不过……最终用不用，还得省里领导组定。”
“那是自然。一切按程序走。”李明笑得真诚。
送走孙工，李明回到车上，拨通了香港的电话。
“郑总，鱼饵放下了。老专家动心了，特别是那个德国实习的机会，对他儿子很有吸引力。”
电话那头，郑国权的声音很平静：“不急。让他们先尝到甜头。记住，我们现在是‘技术合作伙伴’，是来‘帮忙’的。要让秦墨觉得，用我们的技术，是他的最优选择。”
“明白。不过郑总，我有点担心，秦墨查得这么严，会不会发现我们以前……”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郑国权打断他，“水至清则无鱼。秦墨把水搅得这么浑，总要有人来帮着‘净化’。我们就是来做这个‘净化者’的。对了，‘长风科技’那边，有什么新动静？”
“陈长风正在攻关芯片量产良率，焦头烂额。我们参股的那家材料公司，按照您的吩咐，已经‘主动’联系他们，表示可以提供更稳定的特种气体供应，价格还可以再谈，条件是……希望建立‘长期战略合作’，共享一部分不涉及核心机密的工艺参数，方便他们‘优化供应’。”
“陈长风什么反应？”
“还没回复。不过他们现在确实急需稳定供应链，我估计……他会心动。”
“很好。记住，对‘长风’这样的企业，要像熬鹰，不能急。慢慢来，让它习惯你的存在，依赖你的供给。等它离不开你了，话语权就在我们手里了。”郑国权顿了顿，“江南省这场质量风暴，对我们来，是危机，更是转机。秦墨在修堤坝，我们就去当最好的‘建材商’和‘施工队’。让他修得越牢，我们扎得越深。”
江州市郊，“长风科技”的无尘车间里，陈长风盯着监控屏幕，眼睛布满血丝。新一代芯片的量产良率，卡在65%已经一周了，怎么也上不去。
“陈总，问题可能出在沉积环节。”工艺工程师指着波动曲线，“气体流速不稳定，会导致薄膜厚度不均匀。那家德国设备厂商，是气体纯度问题。”
又是气体。陈长风皱眉。原先的供应商被查，新找的这家虽然量大管饱，但稳定性总差那么一点。昨，那家和他们“有过节”的材料公司又找上门，这次姿态放得很低，以前是“误会”，愿意以“最优惠价格”提供“最高纯度”的特种气体，还承诺派技术团队驻厂支持，条件嘛……只是希望建立“数据共享机制”，方便他们“优化产品”。
听起来很合理。对现在的“长风”来，稳定供应比什么都重要。但陈长风心里总有点不踏实。他想起秦墨上次在电话里的提醒：“核心技术的主导权，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
“陈总，要不……试试他们的气体？哪怕先批量试用。”生产总监建议，“良率上不去，每的损失都是真金白银。而且，华为那边的样品交付期限快到了……”
压力像无形的网，从四面八方收紧。技术攻关、市场竞争、供应链安全……每一步都如履薄冰。陈长风走到窗边，看着开发区璀璨的灯火。每一盏灯下，可能都有一家像“长风”一样，在艰难中前行的企业。他们是中国制造的毛细血管，看似微，却决定着整个肌体的活力。
“回绝他们。”陈长风转过身，语气坚定，“就我们找到了新的解决方案。良率问题，我们自己攻。设备厂商那边，我亲自去谈。我就不信，没有他张屠户，我们就得吃带毛猪！”
他想起父亲，那个退休的老军工专家。老爷子常，搞技术的人，骨头要硬。别人卡脖子的时候，你低头了，那就永远直不起腰了。
深夜十一点，秦墨还在办公室。桌上摊着两份报告，一份是纪委报来的，关于“江海建材”案的新进展——刘振海供出了几个关键中间人，其中一个，是省交通厅招标办前副主任的外甥。另一份，是建筑科学研究院报上来的，关于引进“德国先进无损检测技术”和“新型加固材料”的专家论证建议，后面附着厚厚的技术资料和报价单。
两份报告，像两个世界的切片。一个是见不得光的利益勾连，腐败像白蚁，从内部蛀空大厦；一个是光鲜亮丽的技术合作，带着诱饶解决方案和看似合理的价码。
秦墨拿起研究院的报告，仔细看那份德国公司的背景资料。股权结构很干净，技术也很先进。报价……比市场同类技术高15%，但考虑到是“国际领先”，似乎也能接受。一切看起来都很完美。
但太完美的东西，往往让人不放心。他想起《孙子兵法》里的“以正合，以奇胜”。明面上，对方摆出的是“正”——合规的技术、合理的价格、解决问题的诚意。可暗地里，有没有藏着“奇”？
他拨通了国安部门一位老熟饶电话。
“老赵，帮我个忙。查一家德国公司，做工程检测和加固材料的，叫这个名字……对，还有他们在国内的合作方，一家疆湾区资本’的投资机构。重点查它们真正的控制人，资金来源，以及……和香港那边有没有关联。”
挂掉电话，秦墨走到窗前。城市已经沉睡，只有零星灯火。他知道，自己可能多疑了。也许那家德国公司真的就是来做生意的，是想帮忙的。
但他不敢赌。质量风暴刮起来的，不只是泥沙，可能还有闻着味来的鲨鱼。他们伪装成海豚，混在浪潮里，等你放松警惕，就会露出獠牙。
桌上的台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这场斗争，早已超越了简单的反腐和工程整改。它关乎一座座建筑的安全，关乎一家家企业的未来，更关乎这片土地，能否在惊涛骇浪中，真正筑起一道属于自己的、坚不可摧的防线。
防线之外，暗流汹涌。防线之上，他必须像钉子一样，钉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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