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的木柱上缠着圈干枯的牵牛花藤,像条褪色的腰带。陈砚把那半张戏票放在掌心,票面上的字迹已经模糊,“第一排中间”几个字却异常清晰,墨迹里还嵌着点细的玉米皮——和戏服白毛边里的一模一样,显然是当年和王丫一起做戏服时不心蹭上的。
“他总要演大春,”王丫的指尖轻轻按在“大春”两个字的位置,戏票的纸页太薄,被按出个浅浅的凹痕,“大春正直,能保护喜儿,不像他,连场戏都没能给我演完。”她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其实我知道,他是想在戏里喊我声‘喜儿’,喊得光明正大。”
林晚从背包里掏出个铁皮饼干盒,打开来是些零碎的道具:半截红头绳、褪色的脸谱、绣着“喜”字的手帕——都是周磊从周明的遗物里找到的,一直收在村里的老物件陈列室,这次特意带来给王丫看看。
“这手帕是我绣的,”王丫拿起手帕,上面的“喜”字歪得像个笑,“他演戏时让喜儿拿着,‘咱村的喜儿,得用咱村姑娘绣的帕子’。我当时绣错了针脚,哭着要拆了重绣,他却‘这样才好,像咱庄稼人,不那么周正,却实在’。”
戏台的地面上,还留着当年划的站位线,用白石灰画的,被岁月磨得只剩淡淡的痕迹。陈砚蹲下身,用手指沿着线痕划了划,仿佛能看见1984年的冬,周明带着学生们在这里排练,李花穿着灰布袄,踩着线唱“北风那个吹”,周明站在一旁,用树枝打着拍子,嘴里跟着哼,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的云。
“他总把‘大春回村’那段戏排了又排,”林晚指着最中间的那条线,“那是全剧最亮的地方,‘坏人被打倒,好让团圆’。有次排到喜儿和大春见面,他让李花扑进狗蛋怀里,结果李花红着脸跑了,‘狗蛋身上有汗味’,逗得大家笑了半。”
饼干盒的底层,压着张黑白照片,是排练时拍的。周明站在戏台中央,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里举着剧本,旁边的李花正踮着脚给他戴红头绳,两人笑得露出牙齿,阳光落在他们身上,像撒了层金粉。照片背面写着“排练留念 1984.12.24”,字迹里全是喜气。
“平安夜拍的,”王丫摸着照片上的周明,“他城里过这节,咱村也凑个热闹,等戏演完了,就把玉米糖分给孩子们当‘平安果’。你看他脖子上的红头绳,是我偷偷给他系的,‘导演也得沾沾喜儿的喜气’。”
后台的木箱里,还有件没做完的男式对襟袄,是给大春准备的,蓝布面,黑布扣,只缝好了前襟,袖子还敞着口。陈砚认出这是周明自己的布,日记里写过“做件新袄给大春,咱村的大春,得穿得精神点”。
“他想自己演大春,”林晚把对襟袄搭在戏服旁,两件衣服的布纹竟有些相似,“周磊,周老师总在没人时试穿这件袄,对着镜子练‘我回来了’那句词,练得嗓子都哑了,‘得让丫听见时,觉得大春是真的回来了’。”
戏台的角落里,堆着些断裂的木柴,是当年生炉子用的,柴禾上还留着烧焦的痕迹。老支书,那年冬特别冷,周明就每早早来戏台生炉子,等学生们来排练时,后台已经暖烘烘的,他自己的手却冻得通红,攥着剧本的纸页都发颤。
“他总把最暖和的位置让给孩子们,”老支书往炉膛里添了些新柴,火苗“噼啪”地燃起来,映得戏服上的白毛边发亮,“‘娃们还在长身体,冻不得’,自己就蹲在炉子边,一边搓手一边看剧本,哈出的白气混着炉烟,像朵会动的云。”
王丫把那半张戏票放进对襟袄的口袋里,又将两件衣服叠在一起,放进木箱:“这样大春和喜儿就在一起了。”她往炉膛里扔了块玉米糖,糖块遇热融化,散发出甜甜的焦香,“这是给周老师的平安果,让他在那边也能尝尝甜。”
夕阳沉到戏台后面时,李花带着孙子来了。她头发已经花白,却依旧梳着两条辫子,辫子上还系着根红布条,和当年的红头绳一个样。“王奶奶,”她把孙子推到王丫面前,“您教他唱‘北风那个吹’吧,我总学不像您当年的调调。”
家伙仰着脸,奶声奶气地唱起来,跑调跑得厉害,却把“雪花那个飘”唱得格外用力。王丫笑着拍手,眼角的泪却跟着掉下来,滴在戏服的白毛边上,像落了片雪花。
离开戏台时,陈砚回头望了一眼。炉火还在炉膛里明明灭灭,戏服和对襟袄在木箱里静静依偎,那半张戏票在口袋里微微发烫,像颗不肯冷却的心。他忽然明白,那场没演成的戏,从来都没落幕——它藏在补丁里,绣在红线上,记在剧本的批注里,跟着岁月的风,在每个春节,轻轻唱着未完的词。
《拾遗录》新的一页被炉火烤得温热,上面写着:“老磨坊的石槽里,藏着袋1983年的麦种,是周明和学生们选的,‘等开春种下去,秋就能磨新面,给演喜儿的娃做馒头’。”
风穿过戏台的破窗,带着玉米糖的甜香和柴火的暖意。陈砚摸了摸口袋里的戏票,纸面的褶皱里仿佛还藏着周明的声音,穿过三十多年的时光,轻轻:“丫,等我演完这场戏,就真的回来了。”
而戏台外的玉米地里,新苗正破土而出,像无数个等待开花的约定,在岁月里,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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