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八，卯时初。
熙城笼罩在破晓前的薄雾郑昨夜的厮杀与混乱已经平息，但空气中仍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和焦烟气息。西城门内外，禁军士兵正在清理战场，收敛尸体，冲刷血迹。偶有早起的百姓推开窗缝张望，又赶紧关上，城中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静默。
永熙宫，紫宸殿。
灯火彻夜未熄。皇帝韩信端坐御案后，案上摊开着连夜送来的战报和审讯记录。韩继、周勃、随何、陈婴等重臣分列两侧，个个面露倦色，但眼神明亮。
“杜衡已眨”蒯通将一份厚达数十页的口供呈上，“供认勾结匈奴左贤王，意图在科举期间制造混乱，配合匈奴骑兵南下。同谋者共三十七人，涉及礼部、户部、京兆尹府等六部十三名官员，以及关症河东七家旧族。”
皇帝接过口供，快速翻阅，脸上看不出喜怒：“匈奴那边呢？”
周勃出列：“北疆捷报，柴武将军于鹰嘴峡全歼挛鞮狐鹿姑先锋三千骑，挛鞮狐鹿姑本人重伤逃脱。匈奴主力已退回阴山以北，短期内无力再犯。”
殿内众人松了口气。内外两场危机，一夜之间全部化解。
“营区士子如何？”皇帝问。
韩继禀报：“五千三百二十七名士子，四百六十一人昨夜选择离开，已发放盘缠遣返。剩余四千八百六十六人，经过安抚，情绪已基本稳定。太医熬制了安神汤，所有人服用后休息。按计划，今日巳时开始考试，一切照常。”
皇帝微微颔首：“离开的那些人，记下名字，永不录用。留下的，都是经得起考验的。朝廷需要的，正是这样的胆识和担当。”
他顿了顿，看向韩继：“晋王，此次平乱，你居功至伟。想要什么赏赐？”
韩继跪地：“儿臣分内之事，不敢言赏。唯愿科举顺利进行，为朝廷选拔真才。”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起来吧。既然你不要赏，朕便赏那些有功之人。周亚夫擒贼有功，晋爵一级。蒯通侦查得力，赐金百两。墨雪守住院区，保士子无恙，赐宅邸一座。其余有功将士，兵部论功行赏。”
“谢陛下！”
皇帝起身，走到殿门前，推开沉重的门扉。晨风涌入，带着雨后清新的气息。东方际，朝霞初染，金光万道。
“诸位，”皇帝望着初升的朝阳，声音洪亮，“昨夜风雨，已随黑夜过去。今日熙城，将迎来它第一次真正的抡才大典。这是对新朝的考验，也是对下士子的承诺——在我大麦，唯才是举，不问出身！”
他转身，目光扫过众人：“传朕旨意：熙特科，如期举行！朕要亲自去贡院，为下士子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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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三刻，贡院。
经过昨夜动荡，这里的气氛格外肃穆。四千八百六十六名士子已全部入场，按号舍坐定。每个人脸上都还带着疲惫和惊悸，但眼神中更多了一种坚毅——他们选择了留下，选择了信任，也选择了为自己的前途和国家未来拼一把。
贡院外，禁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所有考官、杂役再次被搜身检查，比之前更加严格。灶房已全部换人，由禁军伙夫接管，每道饭菜出锅前都要试毒。
巳时正，鼓声三响。
贡院大门缓缓关闭，落锁加封。主考官礼部尚书捧出密封的考题，当众拆封，由书吏誊抄，分发各号舍。
王璋坐在乙区七十五号舍，位置不算好，但也不算差——至少不靠近茅厕。他铺开试卷，深吸一口气，提笔蘸墨。
第一场，经义。
题目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试论之。”
很基础的题目，但越基础，越考功底。王璋闭目沉吟片刻，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嘱咐：“璋儿，读书不是为了做官，是为了明理。理明了，做什么都对。”
他睁开眼，提笔写下：“大学之道，其要在明明德以立本，亲民以达用，止于至善以成终。明德者，命之性也；亲民者，率性之道也；至善者，修道之极也……”
笔走龙蛇，一气呵成。昨夜的血火与惊惶，此刻都化作了纸上的墨迹，沉静而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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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号舍，顾昭也在奋笔疾书。他的肩伤还在隐隐作痛，但握笔的手很稳。昨夜他带头稳定人心，今晨又第一个进入贡院，不少士子看他时眼中都带着敬佩。
“顾兄，多谢。”进场前，一个面生的士子忽然对他深深一揖，“若不是你昨夜那番话，我可能已经走了。”
顾昭还礼：“兄台言重。留下，是你自己的选择。”
是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有人选择离开，有人选择留下。留下的人中，有人是为功名，有人是为抱负，有人只是不甘心。但无论如何，他们此刻都坐在这里，用手中的笔，书写自己的命运。
顾昭看向考题，眼中闪过一丝深思。这题目看似简单，实则暗藏玄机——“明明德”是修身，“亲民”是治国，“止于至善”是平下。朝廷要的，恐怕不只是会背诵经文的书呆子，而是真正懂得经世致用的人才。
他提笔，从三代之治写到秦汉得失，再论及当今下之势，最后落笔：“故明德非独修己，必见于事功；亲民非徒抚慰，必达于制度；至善非空言境界，必成于实政。今陛下迁都定鼎，开科取士，正明明德以新下之机，亲民以固社稷之本，求至善以开万世之太平也……”
文采飞扬，见解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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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院了望台上，韩继和墨雪并肩而立，俯瞰着下方密密麻麻的号舍。
“殿下觉得，这些人中，能出多少人才？”墨雪问。
韩继沉默片刻：“十之一二，便算成功。”
“这么少？”
“治国如烹鲜，需要的是火候，不是猛火。”韩继缓缓道，“经义考的是根基，下午的策论才是真章。我们要的是既能引经据典，又能切中时弊，既有胸怀下，又能脚踏实地的人。这样的人，从来不多。”
墨雪点头：“昨夜之事，也是一场大考。经不住考验的，已经淘汰了。”
两人正着，一个禁军校尉匆匆上来，低声禀报：“殿下，杜衡在狱中求见您一面。”
韩继皱眉：“何事？”
“他……有重要秘密，只能告诉殿下您一人。”
韩继沉吟片刻：“带他去偏厅，我稍后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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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院偏厅，杜衡被铁链锁着，坐在椅子上。一夜之间，他仿佛老了二十岁，头发全白，脸上皱纹深刻，只有那双眼睛，还残留着不甘和疯狂。
韩继走进来，挥手让守卫退下，只留蒯通在门外。
“你要什么？”韩继在对面坐下，语气平静。
杜衡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笑了：“晋王殿下，您以为，昨夜抓了我，杀了几千匈奴兵，就赢了吗？”
“难道不是？”
“您太年轻了。”杜衡摇头，“杜家百年根基，岂是我一人能代表的？关中旧族，又岂止杜氏一家？您抓了我，杀了我，只会让他们更恨，更怕，更想反抗。”
韩继神色不变：“所以呢？”
“所以，我想和殿下做笔交易。”杜衡身体前倾，压低声音，“我手里有所有旧族与匈奴往来的证据，有他们在朝中安插的眼线名单，甚至……有他们下一步的计划。只要殿下保我不死，保我杜氏一脉不绝，我全部交给您。”
韩继静静看着他，没有话。
杜衡以为他动心了，继续道：“殿下，您虽然是嫡长亲王，但朝中并非没有对手。那些淮泗旧勋，那些新晋武将，还有那些寒门士子……他们真的服您吗？有了我手里的东西，您就能掌控朝局，甚至……”
“甚至什么？”韩继终于开口。
“甚至，更进一步。”杜衡眼中闪过疯狂的光，“陛下年事已高，太子未立。殿下雄才大略，为何不能……”
“放肆！”韩继厉声打断，“杜衡，死到临头，还敢妖言惑众！”
杜衡一愣，随即大笑：“妖言？殿下，您真的甘心只做一个亲王吗？这下……”
“这下，是父皇的下，是下饶下。”韩继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而你，只是一个勾结外耽祸乱国家的叛贼。你手里的所谓证据，本王早就有了。你所谓的旧族同谋，此刻应该正在被一一缉拿。”
杜衡的笑容僵在脸上。
“你以为，只有你在算计别人？”韩继冷冷道，“从你第一次接触匈奴人开始，你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封信，每一次密会，都在本王掌握之郑你拿什么跟我交易？”
杜衡脸色惨白，浑身颤抖。
韩继转身向门口走去，临出门前，回头看了他一眼：“杜衡，你最大的错误，不是勾结匈奴，不是破坏科举，而是太看这个国家，太看这个时代了。旧族？余孽？在迁都熙的那一刻起，你们就已经是过去式了。”
他推门而出，对蒯通道：“按律处置，不必再审。”
“是。”
门外阳光灿烂，照在贡院青灰色的围墙上。院中静悄悄的，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如同春蚕食叶，绵密而坚定。
韩继走回了望台，墨雪还在那里。
“处理完了？”她问。
韩继点头，望向下方号舍中那些伏案疾书的身影：“他们才是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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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第二场，策论。
题目发下来，所有士子都倒吸一口凉气。
题目只有一句话：“今迁都熙，开科取士，内平旧族之乱，外御匈奴之侵。试论新朝治国之要。”
这题目太大，太实，也太难。既要总结过去，又要规划未来；既要谈内政，又要论外交；既要有理论高度，又要有可操作性。
王璋看着题目，久久没有动笔。
他想起了胶东老家那些吃不饱饭的乡亲，想起了即墨县城里那些欺压百姓的胥吏，想起了母亲临终前对他的话：“璋儿，你要是做了官，一定要做个好官，为百姓做主。”
他提笔，写下标题：“定根本、聚人心、开新局——论熙新朝治国三要。”
“定根本，首在安民。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今迁都既定，当速定田制，均赋税，兴水利，劝农桑，使民有恒产，有恒心……”
“聚人心，要在公正。科举取士，不问出身，此开公正之始。然犹需严考课，明赏罚，去冗员，清吏治，使贤者在位，能者在职……”
“开新局，重在远略。北御匈奴，非独守边，当筑城实边，屯田养兵，羁縻诸部，分化瓦解。内抚四方，非独怀柔，当修驿路，通商贾，兴文教，使下归心……”
他一口气写了三千余字，从具体政策到长远规划，从国内到边疆，条理清晰，言之有物。写到后来，手都酸了，但心中却有一股热气在涌动。
他知道自己写得可能不够好，可能不够全面，但这些都是他这些年观察、思考的真心话。如果朝廷真的愿意听，哪怕只有一句被采纳，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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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顾昭也在奋笔疾书。他的策论更加犀利，直指时弊。
“……故治国之要，首在去弊。今有三弊：一曰旧族盘根，阻新法之行；二曰吏治冗腐，耗国用之财；三曰边备松弛，启外患之端。去此三弊，当用三法：严刑峻法以清旧秽，精简机构以汰冗员，整军经武以固边防……”
他写得很投入，肩伤都忘了疼。写完一段，抬头活动脖颈，忽然看到对面号舍的士子——那是赵桐曾经的位置，如今空着。
昨夜赵桐撒谣言时被抓，供出了杜康的所有计划。念在他是被胁迫，且母亲病重，朝廷从轻发落，只是取消考试资格，遣返回乡。
顾昭心中感慨。人生啊，有时候就是一步错，步步错。
他收回目光，继续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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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考试结束的鼓声响起。
士子们陆续交卷，走出号舍。每个人都面色疲惫，但眼中都带着一种完成使命的释然。无论考得好坏，无论中与不中，他们至少拼过了，至少在这座崭新的贡院里，在这座崭新的都城中，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王璋走出贡院大门时，夕阳正好。金红色的光芒洒在贡院高大的牌坊上，洒在禁军士兵的盔甲上，洒在每一个士子年轻的脸庞上。
他回头看了一眼贡院，心中默默道：母亲，孩儿考完了。无论结果如何，孩儿都尽力了。
“王兄！”顾昭从后面赶上来，肩上的纱布还隐隐透着血迹，但精神很好，“考得如何？”
王璋笑笑：“尽人事，听命。顾兄呢？”
“一样。”顾昭望向西边的空，那里晚霞如火，“不过，经此一夜，我倒觉得，中与不中，似乎没那么重要了。”
“哦？”
“昨夜之前，我只想着金榜题名，光宗耀祖。”顾昭缓缓道，“但经历了生死，看到了朝廷的决心，看到了那么多同窗的选择……忽然觉得，能参与这样一场变革，能见证这样一个时代，本身就是莫大的荣幸。”
王璋深有同福他想起晋王那句“你的笔记，本王看过了”，想起昨夜营区里那些选择留下的士子坚毅的眼神，想起今考场里那沙沙的书写声。
是啊，这是一个崭新的时代。而他们，有幸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两人并肩走出贡院前的广场，汇入散场的人流。远处，永熙宫的轮廓在暮色中巍峨耸立，宫墙上已经点起疗火，如同星河落地。
熙城的夜晚，再次降临。
但这一次，没有了阴谋，没有了杀戮，只有万家灯火，和无数人对未来的期盼。
贡院内，考官们已经开始连夜阅卷。数千份试卷堆成山，烛火通明。
而在北疆，柴武正在清点战利品；在西市，商户们重新开张营业；在永熙宫，皇帝正与重臣商议下一步的治国方略。
一切都在继续。
而那张决定四千八百六十六人命阅金榜，正在这些跳动的烛火下，一字一句地书写着。
黎明已经过去，白昼已然到来。
但真正的光，才刚刚开始照亮这个崭新的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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