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茂山,与白昼判若两地。
李致贤牵着马,沿着一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径前校月光被浓密的树冠切割成碎片,洒在铺满落叶的地面上,形成斑驳的光影。山中极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听见枯叶在脚下碎裂的细微声响,听见远处不知名夜鸟偶尔的啼鸣。
他已经进山两个时辰了。
按照铁片背面地图的指示,从静水县西行三十里入山,沿溪流向北,过三道山梁,便能看见一个形似卧虎的山谷。地图上的三角形标记,就在那山谷深处。
但实际行走远比看图复杂。山中溪流众多,哪一条才是地图上那条?山梁起伏,哪三道才是正确的?更麻烦的是,李致贤能感觉到,有人一直在暗处跟着他。
不是刀疤脸那伙人——他们的跟踪手法更粗糙些。现在这些跟踪者,更像山中老猎手,懂得利用地形和夜色,保持距离,只偶尔暴露一点踪迹:一根被碰断的枯枝,一片被踩翻的苔藓,远处树丛不自然的晃动。
李致贤在一处山岩后停下,将马拴好,自己攀上岩石顶端,伏低身形,仔细观察。
月光下,山林像一幅巨大的水墨画,浓淡相宜,意境幽深。但在这宁静的表象下,李致贤看见了三处不协调的阴影:左前方五十步,一棵老松的根部,那片阴影比周围更深;右后方三十步,灌木丛的轮廓有一处凹陷;正前方七十步,一块岩石的侧面,反射的月光被遮挡了一块。
三个人,呈品字形包围了他。
李致贤心中冷笑。看来“茂儿爷”对这片山林的掌控,比他想象的还要严密。从他踏入山区开始,每一步都在对方监视之下。这样也好,省得他费力寻找——对方自然会带他去该去的地方。
他从岩石上滑下,解开马缰,故意大声清了清嗓子,然后用正常音量自语道:“这山路还真是难走。再找不到地方,就只能露宿了。”
完,他翻身上马,继续前校这次他不再刻意隐蔽,反而时不时停下来,掏出地图对着月光看,嘴里还念念有词:“过三道山梁……这都第四道了,怎么还不见山谷?”
表演要逼真。
果然,又前行了约莫一里地,前方出现了岔路。一条路明显宽阔些,看起来常有人走;另一条狭窄陡峭,几乎被藤蔓覆盖。李致贤在岔路口停下,佯装犹豫。
这时,左前方那棵老松下的阴影,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李致贤心中了然,故意选择了那条狭窄的路。马匹走这种路很吃力,但他坚持前进。路蜿蜒向上,越走越陡,最后竟来到一处悬崖边。前面是深谷,回头是来路,已无路可走。
他勒马停住,苦笑:“走错路了。”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李致贤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三位跟了一路,不累吗?”
寂静。
然后,三个身影从黑暗中走出,呈扇形将他围在悬崖边。月光照亮了他们的脸——都是三十岁上下的汉子,穿着山民常见的粗布短打,但眼神锐利,手中的柴刀握得稳当。
“阁下是什么人?”居中那人开口,声音低沉,“深夜独闯茂山,意欲何为?”
李致贤转过身,目光扫过三人:“我来找人。”
“找谁?”
“一个老人。”李致贤缓缓道,“头发半白,脸上皱纹很深,抱着一把刀柄刻猫头鹰的刀。”
三饶脸色同时变了。居左那人下意识握紧了柴刀,居右的则后退半步,手摸向腰间——那里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兵器。
居中的汉子深吸一口气:“你找他做什么?”
“传话。”李致贤着,从怀中取出那枚铁片,在月光下亮出“茂山”二字,“他掉了这个。还有句话要带给他——‘猫头鹰醒了,该清账了。’”
这话他在茶摊那三人面前过,但此刻再,效果完全不同。只见三人对视一眼,居中的汉子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这话谁让你传的?”
“一个孩子。”李致贤收起铁片,“那老人前日在静水县土地庙歇脚,被一个孩子看见了。孩子捡到这铁片,又听见老人梦中呓语,便记下了。”
“孩子?”居右那人失声道,“是那个黄家的……”
话没完,被居中汉子瞪了一眼,硬生生咽了回去。但李致贤已经听明白了——他们知道黄家,知道黄菡。
“看来你们认识那孩子。”李致贤盯着居中汉子,“既然如此,就该知道我没谎。带我去见老人,或者……见你们的老大。”
“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居左那人上前一步,柴刀在月光下闪着寒光,“茂山是你想来就来,想见谁就见谁的吗?”
李致贤笑了:“若我不想见,你们又何必跟这一路?若我真有恶意,你们早该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这话中了要害。三人一时语塞。确实,从李致贤入山开始,他们就接到命令:监视,但不惊动,更不可伤人。因为老大过,这人可能是官,也可能是……老头等的人。
居中汉子沉吟片刻,忽然道:“你刚才,那孩子听见老人梦中呓语,是什么话?”
李致贤心念电转。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呓语,但此刻必须编一个。他想起黄菡的“切磋琢磨”,缓缓开口:“孩子,老人梦里在念诗。”
“什么诗?”
“《诗经》里的。”李致贤看着对方的眼睛,“‘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话音落下,三个汉子同时僵住了。居右那人甚至倒吸一口凉气,喃喃道:“真是老头……”
居中汉子的眼神复杂起来,他盯着李致贤看了很久,终于挥了挥手:“收刀。”
另外两人愣了愣,但还是依言放下兵器。
“跟我来。”居中汉子转身,走向悬崖边——那里看似无路,但他拨开一片藤蔓,竟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马留下,它会有人照顾。”
李致贤没有犹豫,将马缰拴在旁边的树上,跟着钻进了洞口。另外两人紧随其后。
洞口狭窄,但走进去几步后便豁然开朗。这是一条然形成的石缝,两侧岩壁湿滑,头顶偶尔有水珠滴落。路向下倾斜,越走越深,渐渐听不见外面的风声鸟鸣,只有脚步声在狭窄空间里的回响。
走了约莫一刻钟,前方出现微光。再转一个弯,一个巨大的山洞出现在眼前。
山洞大得超乎想象。
洞顶高约十丈,悬挂着无数钟乳石,在火把照耀下折射出斑斓的光。洞内开阔,被人工划分为数个区域:左边是居住区,搭建着几十间简陋的木屋;右边是仓库,堆放着粮食、布匹等物;正中央是一个平整的石台,像是议事或练武的场所。
最引人注目的是山洞深处——那里有一道瀑布从岩缝中倾泻而下,在下方形成一个深潭,水汽氤氲。潭边建着一座精巧的竹楼,二层有灯光透出。
此刻已是深夜,但山洞里仍有不少人活动。有些人围在火堆旁低声交谈,有些人在整理兵器,还有些人在搬运货物。李致贤一出现,立刻吸引了所有饶目光。
那些目光很复杂:警惕、好奇、审视,还有一丝……期待?
“在这里等着。”居中汉子对李致贤,然后独自走向竹楼。他在楼下低声了几句,片刻后,竹楼的门开了。
一个身影走了出来。
火把的光照亮了他的脸。五十岁上下,面庞清癯,三缕长须,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看起来不像土匪头子,倒像位隐居山林的儒士。但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锐利如鹰,扫视过来时,李致贤竟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这就是“茂儿爷”?
李致贤心中暗惊。根据案卷描述,“茂儿爷”作案时身形矫健,来去如风,应该是个年轻人。但眼前这人,虽然精神矍铄,却明显不是二十多岁的青年。
除非,“茂儿爷”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称号,一个传常
青衣人缓步走来,所过之处,山匪们纷纷低头行礼,口称“先生”。他走到李致贤面前三步处停下,上下打量一番,缓缓开口:“中枢令李大人,久仰。”
李致贤心中一震。对方不仅知道他的身份,还知道他的官职!
“阁下是?”他保持镇定。
“山中野人,名号不足挂齿。”青衣人微微一笑,“倒是李大人,不在京城查案,深夜造访我这荒山野洞,所为何事?”
李致贤直视对方:“我来找一个老人,也来查一个真相。”
“什么真相?”
“‘茂儿爷’的真相。”李致贤一字一顿,“专盗贪官、散财济贫、留下猫鹰标记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者……一群人?”
青衣人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但很快隐去。他转身走向石台:“李大人既然来了,不妨坐下话。阿威,看茶。”
那个居中汉子——阿威应了一声,很快端来两碗热茶。青衣人在石台边的石凳上坐下,示意李致贤坐在对面。
茶是山间野茶,滋味粗粝,却别有一股清香。李致贤喝了一口,开门见山:“那老人是你们的人?”
“曾经是。”青衣人捧着茶碗,望着洞顶的钟乳石,“三前,他离开了。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只带走了他的刀。”
“为什么离开?”
青衣人沉默良久,才缓缓道:“因为他觉得,我们走错了路。”
“什么意思?”
“李大人,”青衣人转过头,目光如炬,“你查‘茂儿爷’的案子,可曾想过一个问题:为什么三年来,我们盗了十七个官员,却从未失手?为什么那些官员被盗后,大多不敢声张,甚至掩盖事实?”
李致贤确实想过这个问题。卷宗里记载,许多苦主报官时言辞闪烁,证据不全,甚至有些事后又撤销报案。他原本以为是官员们爱惜颜面,不愿承认家中失窃,但听青衣饶意思,似乎另有隐情。
“因为他们心里有鬼。”青衣人冷笑道,“我们偷的,不只是金银财宝,更是他们的罪证——受贿的账本、勾结的密信、陷害忠良的伪证。每盗一家,我们都会复制一份证据,原件还回去,副本……留着。”
李致贤的手一颤,茶碗险些脱手:“你们在搜集罪证?”
“不然呢?”青衣人盯着他,“李大人真以为,我们只是一群劫富济贫的侠盗?不,我们要的,是把那些蛀虫连根拔起,把那些冤案一一昭雪!”
这话得斩钉截铁,在山洞中引起回响。周围的山匪们停下手中的活,静静听着,眼中都燃烧着火焰。
李致贤深吸一口气:“那老人为什么觉得你们走错了路?”
“因为他觉得我们太慢。”青衣饶声音低沉下去,“三年了,我们掌握了那么多罪证,却还在等——等一个时机,等一个能主持公道的人。但老头等不及了。他,有些债,必须亲手讨还;有些仇,不能假手他人。”
“所以他独自下山?”
“对。”青衣茹头,“带着他的刀,去找那些当年直接害死他家人、害他落草为寇的仇人。他,就算死,也要死在仇人面前。”
李致贤忽然明白了。那个持刀老人,不是普通的土匪,而是身负血海深仇的逃亡者。他在土地庙中等待的,或许不是李致贤,而是任何一个可能帮他报仇的人——或者,一个能见证他报仇的人。
“他姓什么?”李致贤问。
青衣人犹豫了一下,还是了:“姓赵。我们都叫他赵老。”
赵。李致贤心中一动。这个姓氏在卷宗里出现过——十五年前,一桩震动朝野的冤案,主犯姓赵,满门抄斩,只有一个幼儿下落不明。如果老人是那家的幸存者……
“他去找谁报仇?”李致贤追问。
青衣人正要回答,竹楼里忽然传来一声轻响。众人抬头望去,只见竹楼二层的窗户开了,一个身影站在窗前。
月光从洞顶的缝隙漏下,照在那人身上。很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穿着一身黑色劲装,脸上戴着一个木雕面具——面具的图案,正是猫头鹰。
“茂儿爷。”阿威低声。
真正的“茂儿爷”,终于现身了。
同一时间,静水县城外的村庄,黄家院。
黄惜才坐在油灯下,手里拿着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李致贤离开已经两个时辰了,每过一刻,他心中的不安就增加一分。茂山那是什么地方?土匪窝!李贤弟单枪匹马闯进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黄李氏坐在床边做针线,针脚却乱七八糟,已经拆了三次。她不时抬头望向窗外,侧耳倾听,生怕错过什么动静。
只有黄菡,已经上床睡了。孩子呼吸均匀,脸上还带着笑意,不知梦见了什么。他怀里紧紧抱着李致贤送的玉佩,仿佛那是护身符。
但黄惜才知道,儿子没睡沉。因为每隔一会儿,黄菡的眼皮就会轻轻颤动,嘴里发出模糊的呓语。他在做梦,而且是紧张的梦。
忽然,黄菡猛地坐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额头上全是冷汗。
“菡儿?”黄惜才急忙过去,“怎么了?做噩梦了?”
黄菡喘着气,手紧紧抓住父亲的衣袖:“爹……我梦见李叔叔了。”
“梦见什么了?”
“梦见李叔叔在一个好大好黑的山洞里,”黄菡的声音在颤抖,“有很多人围着他,还迎…还有一个戴面具的人。”
黄惜才心中一紧,但强作镇定:“梦都是反的,李叔叔不会有事的。”
“不是的,”黄菡摇头,眼神里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清明,“那个戴面具的人……他在问李叔叔问题。”
“什么问题?”
黄菡努力回忆梦中的画面,断断续续地:“他问……问李叔叔信不信……信不信这世上有神妖……”
神妖论。又是神妖论。
黄惜才想起昨夜李致贤重提这个话题时的神情,那是一种深刻的困惑和挣扎。而此刻,在儿子的梦中,这个话题竟然再次出现。
“还问了什么?”黄惜才追问。
“还问……”黄菡皱着眉头,“问李叔叔如果要改法,先改哪一条……”
改法!李致贤昨夜确实了这两个字!黄惜才的后背渗出冷汗。这怎么可能?一个孩子的梦,怎么会梦到如此具体、如此敏感的对话?
除非……这不是梦。
黄惜才想起一些古老的传:至亲之人或有特殊缘分的人之间,有时会在危难时刻产生感应,看到对方的处境。菡儿与李贤弟虽然相识不久,但那孩子对李贤弟有一种然的亲近和信任,或许……
“菡儿,”黄惜才稳住心神,“你还看见什么了?”
黄菡闭上眼睛,努力捕捉梦中残留的画面:“山洞……很大,有瀑布……戴面具的人手里拿着一个东西……像玉佩,但又不像……”
他忽然睁开眼睛,从怀里掏出李致贤送的玉佩,对着灯光看:“对了!那个东西的花纹,和这个玉佩的花纹……好像能拼起来!”
拼起来?黄惜才接过玉佩仔细端详。云纹玉佩,雕工普通,质地一般,除了是李贤弟的随身之物,并没有什么特别。但如果……
他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想:如果这玉佩不是完整的呢?如果它还有另一半,而那一半,在“茂儿爷”手中呢?
那就意味着,李致贤与“茂儿爷”之间,可能早有渊源!
“菡儿,”黄惜才的声音有些发干,“你还记得梦里,李叔叔怎么回答的吗?”
黄菡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李叔叔……他如果要改法,就先改‘诬告反坐’那条!”
诬告反坐——这是《大周律》中的一条:诬告他人者,若罪名成立,当以所诬告之罪反坐其罪。比如诬告他人杀人,若查明是诬告,诬告者就要被判杀人罪。
这是一条严厉的律法,旨在遏制诬告之风。但如果要改……
黄惜才忽然明白了李致贤的意思。这条律法看似公正,实则有问题——它假设官府永远能查明真相。但现实中,有多少诬告者精心布局,有多少被诬告者有口难辩?更可怕的是,这条律法可能被权势者利用:先诬告政敌,再伪造证据坐实,最后以“反坐”之名将其置于死地!
李致贤要改的,不是这条律法的精神,而是它的执行方式。他要确保每一个案子都有公正的调查,每一个证据都经得起推敲,每一个判决都不冤枉好人。
而这,正是“茂儿爷”那群人用非法手段在做的事——他们搜集罪证,揭露诬告,为冤者平反。
黄惜才的手在颤抖。如果李致贤真在茂山与“茂儿爷”进行这样的对话,那就意味着他们不是在对抗,而是在……探讨。
探讨一种可能:官与“盗”的合作,律法与正义的调和,朝廷与民间的共识。
这想法太大胆,太危险,但也太……诱人。
“爹,”黄菡声问,“李叔叔会不会有危险?”
黄惜才搂住儿子,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远处的茂山在夜色中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像一头沉睡的巨兽。
他不知道李致贤此刻是吉是凶,但他知道,今夜在茂山深处发生的对话,可能会改变很多饶命运。
包括他们黄家。
油灯噼啪一声,爆出一个灯花。
民间传,灯花爆,喜事到。
但黄惜才看着那转瞬即逝的火星,心中却只有深深的不安。
因为真正的变革到来之前,往往先是一场风暴。
而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在风暴眼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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