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昭二年五月·长安
含元殿的大火在四月三十夜里被雨水浇灭，焦梁断瓦尚在冒烟。
五月初一，朱雀大街却已锣鼓喧。
卖酪浆的老汉把铜锅敲得当当响；
胡姬酒肆的波斯女跳着柘枝舞，银铃声混着驼铃；
贡院前新搭的彩棚里，寒士们排着长队，比往年多出三倍。
大火留下的黑灰被扫进沟渠，又被车轮碾成尘，
最终与市井的喧嚣一起，被风吹散在长安的初夏里。
国子监祭酒萧鸿信却无心看繁华。
他坐在祭酒厅，案上摊着十八名史官联署的奏章：
《请定皇后恶谥疏》。
墨色淋漓，笔锋如刀：
“皇后干政，牝鸡司晨；
玄武喋血，含元焦土；
请书恶谥，以儆后世。”
末尾十八枚朱印，像十八只血红的眼睛。
萧鸿信吹干墨迹，抬头望：
“史书若被一人之手玷污，后世何以正衣冠？”
他命人抬着奏章，直奔朱雀门。
朱雀门外，晨光微曦。
一座十丈高的石碑突兀而立，通体空白，只凿出浅浅边栏。
碑前，崔昭素衣鹤氅，鬓边无饰，只以白绫束发。
她抬手，示意工匠将一方巨砚置于碑下。
墨汁黑亮，映出她沉静的眼。
“此碑留与后人评。”
声音不高，却传得极远。
围观的百姓先静后哗，有人嗤笑，有人惊疑，
更多人却举起了手里的报——
《长安报》头版大字：
“帝后同心诛余孽，关陇旧族哭黄昏。”
墨迹未干，已售十万份。
未时，十八史官被请上丹凤楼。
楼高七丈，俯瞰长安。
崔昭立于栏边，手指远处：
“诸公请看——”
市肆通宵，胡商与汉人杂坐，葡萄酒与酪浆同香；
贡院前排队的青衫士子，腰间系着新颁的铜符，
那是“海策科”应试凭证；
渭水码头，桅杆如林，巨舰上悬着日月龙旗，
船工们赤膊抬箱，箱里是从倭国换来的雪花银。
风卷起她的衣角，像一面无声的旗帜。
萧鸿信的喉结动了动，却发不出声。
崔昭回身，眸色沉静：
“史笔如刀，可斩奸佞，亦可误苍生。
今日之景，诸公可曾入眼？”
李承乾随后登楼。
他未着冕旒，只穿常服，袖口还沾着墨香。
他执崔昭之手，面向史官，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
“朕以下与后共理，何错之有？
卿等若执意污笔，请先污朕！”
十八人跪成一片，额头触地，冷汗浸透青砖。
李承乾俯身，亲手扶起萧鸿信：
“萧卿，朕知你心。
但民心即史心，今日之民心，在朱雀门外石碑上。”
萧鸿信抬眼，看见碑下百姓越聚越多，
有人焚香，有人献花，有人以手指蘸墨，
在碑脚写下歪歪扭扭的字：
“崔后圣明”。
那一刻，老祭酒的手开始发抖。
申时，空白石碑前。
十八史官依次上前，以朱砂笔刻下第一行字：
“乾昭二年，帝后同心，诛关陇余孽，开万世之基。”
笔走龙蛇，每一笔都像在剜旧时代的肉。
刻完，萧鸿信掷笔于地，长叹一声：
“笔在我手，也在民心。”
崔昭俯身拾起那支笔，递回给他：
“那就请诸公继续写，
写寒士登堂，写万邦来朝，
写渭水码头的新船，写贡院前的长队，
写今日之长安，写后世之盛世。”
夕阳西沉，石碑上的朱砂被镀上一层金，
像新鲜的伤口，又像初生的朝阳。
戌时，丹凤楼。
帝后并肩而立，脚下是璀璨灯海。
李承乾指着远处：“昭昭，你看，这是我们的下。”
崔昭轻声应和：“也是下饶下。”
风从终南山吹来，带着麦香与荷香，
吹过万家灯火，吹过新立的石碑，
吹过正在拔锚的巨舰。
钟声自太极宫传来，九响，久久回荡。
史官在灯下落笔：
“乾昭盛世，自此而始。”
墨迹未干，灯火已亮了一整夜。
最后……
崔昭终身不育，也未尝遗憾。
乾昭十五年，她以皇后兼摄政之尊，颁布《下田亩总图》，将“摊丁入亩”推行至最后一州。
春末，她卸下凤玺，携一卷《海国志》登船东去——那是李治每岁遣使送回的新图。
李承乾立于灞桥，只问一句：“何时归？”
她笑答：“山河无恙，我便回。”
此后岁岁春潮，长安宫人总见帝后并肩立于丹凤楼，望东海日出。
崔昭八十而薨，遗命火化，骨灰半撒辽水、半撒东海，不立陵寝，唯留一方空白碑：
“此碑留与后人评。”
——她始终是执笔之人，而非被书写者。
李承乾后宫唯崔昭一人。
乾昭三十年，帝以下授皇太弟李治，自号“太上皇帝”。及李治巡幸在外，太上皇仍日与崔昭同辇临朝，裁决万机，未尝暂辍。
史官请立妃嫔，他只回一句：“朕心已满，何用旁骛？”
晚年右腿旧疾加剧，他便以轮椅代步，
却仍亲赴贡院，为新科进士题名。
临终前，他握着崔昭亲手削的木簪，微笑而逝，年七十三。
谥曰“文成皇帝”，葬于昭陵侧，陵前只立一块无字碑，与崔昭空白碑遥遥相对。
——他用一生兑现“不独爱山河，亦独爱一人”。
长孙皇后乾昭二年病逝于长乐宫。
临终前，她召崔昭于榻前，将一副金凤钗放入她手：
“替我守好承乾。”
崔昭跪受。
长孙氏葬昭陵，与太宗合寝，谥“文德皇后”。
她的陵寝前，岁岁有白衣女子焚香，直至碑石生苔。
李治受禅后，年号仍用“乾昭”，只加“海”字徽记。
他终生未纳妃，后宫空设，
每岁乘巨舰往返长安与东海，
带来新图、新谷、新邦。
他于扶桑岛病逝，年七十六。
遗命以日月龙旗覆棺，海葬于鲸波万里处。
其海外版图，东至倭国银山，南至真腊象林，西至狮子国，
皆在大唐版图之内，史称“乾昭海宇”。
乾昭之世，东西二帝并立三十七年，
关陇旧族化为尘埃，寒门遍朝堂；
海舶万艘，帆影接；
贡院前排队的青衫，年年多于麦浪。
史官终在空白碑上刻下：
“乾昭盛世，帝后同心，寒士登堂，万邦来朝。”
——而那块碑前，
每年春潮，仍有白衣男女焚香洒酒，
他们：
“这是崔昭与李承乾留给我们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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