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三月,花灯如潮。
十里长街,千盏琉璃,灯影把夜色烫得发红。画舫从瘦西湖荡进秦淮,笙歌声、琵琶声、叫卖声叠成一条流动的河。
胡不言蹲在石桥上,手里折扇“啪”地一展,扇面题着四个行草——“风月无边”。扇骨是青丘梧桐心木,自带淡淡桃花味,凡人闻了只觉得春风沉醉,却不知那是狐族最擅长的摄魂香。
桥下,苦命鸳鸯案的女主角——沈家姐沈遥,正提着一盏鸳鸯灯,灯罩上绘着一对交颈水鸟。她身侧的男子,便是与她订了终身、却在三月前突然反悔另娶高门的负心郎——顾文川。
顾文川今夜原陪新娶的夫人游湖,不料被人群冲散,反倒与沈遥撞个正着。旧情如火,一点就着。
胡不言眯眼,指尖红线微不可见地一弹,缠上顾文川的脚踝,再一绕,系在沈遥腕上。
“郎情妾意,破镜重圆,岂不美哉?”
他轻声笑,尾音却凉。
下一瞬,顾文川的眼神果然迷离,像被春水化开的冰,怔怔望着沈遥,喃喃唤她闺名。
沈遥泪眼婆娑,手里的鸳鸯灯“啪”一声落地,蜡油溅开,像一地碎心。
胡不言满意地抬手,红线轻颤,正要把顾文川的魂魄勾出一缕,以证“情比金坚”,忽听耳畔“咻”的破空声。
冰魄银针,长三寸七分,通体寒光,针尾一点朱砂,在灯火里划出冷芒。
“叮——”
银针贴着胡不言的扇骨擦过,钉入石桥栏板,入木三分,针尾犹自震颤。
胡不言手腕一麻,折扇险些脱手。
“啧,母夜叉。”
他侧头,桥洞阴影里,柳见青一身青布男装,头发束得利落,袖口挽到臂,露出冷白腕骨。她指尖拈着第二根银针,眸色比瘦西湖的水还凉。
“收手。”柳见青声音不高,却盖过了桥上丝竹,“再勾魂,他命灯就灭。”
胡不言挑眉,笑得风流:“月老做事,也要向瘟部汇报?”
柳见青懒得废话,指尖一弹,第二针直奔他眉心。
胡不言不闪不避,狐尾唰地展开,九条虚影在灯火里一晃,像一蓬赤焰。银针被尾毛卷住,瞬间凝霜,又被狐火融成一滴水。
“你冻我尾巴一次,我烧你银针一回,扯平。”
柳见青冷嗤,袖口滑出第三根针,针尖却一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尾根处轻轻一挑。
“嗖——”
三根火红的尾巴毛被她拈在指尖,毛尖还带着狐火余温。
胡不言尾巴一僵,整条狐狸都麻了半边。
“柳见青!”
“吵死了。”
柳见青把三根尾毛在掌心一搓,本想直接冻成冰渣,却在火光下看见毛根处渗出的点点金红。
那不是狐火,是血。
她微愣。
——尾毛化血,真元已伤。
——这只狐狸,竟带着内伤下界?
灯火映在她侧脸,睫毛投下一弧阴影,遮住眼底一闪而逝的讶然。
胡不言趁她分神,指尖一勾,红线“嗖”地收回,缠在自己腕上。顾文川如梦初醒,踉跄后退,被沈遥扶住,两人相顾无言,泪湿衣襟。
“行了。”胡不言收扇,懒懒道,“苦命鸳鸯见着了,下一步?”
柳见青握拳,把那三根尾毛藏进袖袋,声音极轻:“先止血。”
胡不言没听清:“什么?”
柳见青抬眼,语气恢复冷淡:“我,先找个地方歇脚。同命锁只剩六,你尾巴再掉毛,我可不想拖着秃狐走路。”
胡不言“嘁”了一声,却在转身时,悄悄揉了揉尾根,眼底闪过一丝复杂情绪。
桥下,画舫已过,灯影渐稀。
两人并肩往客栈走,同命锁的链子在袖口下叮当作响,像一串极轻的铃。
胡不言忽然开口:“方才那一针,你若再偏半寸,我尾巴就废了。”
柳见青目不斜视:“废不了,我手稳。”
“万一呢?”
“那就废了你,省得聒噪。”
胡不言低笑,声音在夜风里散成桃花味。
“母夜叉。”
“再一遍?”
“柳姑娘。”
柳见青轻哼,算是放过他。
却在拐过街角时,胡不言侧头看她。
灯火在她睫毛上跳动,像碎星落入湖面。
他忽然想起,百年前蟠桃会上,她也曾这样侧过脸,只不过那时她坐在霜雪里,指尖拈的是冰魄花,冷得拒人千里。
如今她换了男装,袖口沾了人间烟火,倒显得没那么难接近。
胡不言舌尖抵着犬齿,无声地笑了一下。
——母夜叉。
——好像,也没那么讨厌。
客栈名“折柳”,是座临河的楼,门前挂两盏青竹灯。
掌柜的见两人一冷一热,一个俊美书生,一个清冷医,手里又牵着一条细得几乎看不见的链子,只当是哪家夫妻闹别扭,殷勤地开了一间上房。
胡不言听见“一间”时,尾毛差点炸开:“两间。”
掌柜的陪笑:“公子,花灯节,只剩一间。”
柳见青掏出银锭:“一间便一间,再送热水。”
胡不言瞪她:“你倒不避嫌。”
柳见青淡声:“同命锁十步,避得了?”
胡不言噎住,摇着尾巴上楼。
房内陈设简单,一榻一几,一扇屏风后热气氤氲,伙计正抬了浴桶进来。
柳见青反手关门,拴了门闩,抬手解袖口。
胡不言警觉:“你做什么?”
“给你上药。”柳见青摊开掌心,三根尾毛已化成三颗血珠,在她掌心滚来滚去,像极的红豆。
狐族尾毛,一尾一命,掉一根少百年修为。
胡不言这伤,至少损了三百年。
柳见青从药箱里取出一只玉瓶,倒出一撮淡青色粉末,粉末遇血珠即融,化作黏稠药膏。
胡不言嗅了嗅:“雪魄草?”
“嗯。”柳见青头也不抬,“瘟部药田里种的,专治狐火灼心。”
胡不言挑眉:“你偷药?”
“我种的。”
柳见青抬眼,烛火在她瞳仁里跳:“脱衣服。”
胡不言:“……”
尾毛被拔处,在尾根往上三寸,靠近后腰。
胡不言磨磨蹭蹭解了外衫,红衣半褪,露出一片白皙脊背,脊骨蜿蜒,像一笔写意的山水,尾椎处,三条淡淡血痕正渗血丝。
柳见青指尖蘸药,冰凉指腹按上去。
胡不言“嘶”地倒抽一口气,狐尾不受控制地弹出,啪地打在她腿。
柳见青手腕一转,银针抵住他尾骨:“再乱动,扎废。”
胡不言老实了。
药膏冰凉,带着雪魄草的淡香,与狐火相冲,涂上去如冰泉浇火,刺痛之后是微麻。
柳见青动作很轻,像在对待一只炸毛的猫。
片刻后,药膏涂完,她撕下一条白绫,绕过他腰际,打了个结。
胡不言低头一看,那结打得工整漂亮,像个巧的蝴蝶结。
“柳见青。”
“嗯?”
“你是不是……偷偷学过?”
“学过什么?”
“包扎。”
柳见青收拾药瓶,淡声:“瘟部常年打架,受赡多。”
胡不言“哦”了一声,尾尖不自觉地勾了勾,碰到她脚踝。
柳见青缩了缩脚。
空气忽然安静。
窗外,花灯渐远,只剩更鼓声声。
胡不言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谢了。”
柳见青动作一顿,把药箱扣好:“不必,你死了我也得陪葬。”
胡不言笑,桃花眼弯成月牙。
“母夜叉。”
柳见青抬手,银针寒光一闪。
胡不言立刻改口:“柳姑娘。”
柳见青收起针,吹熄烛火,只留一盏灯。
“睡吧,明日去沈府。”
胡不言趴在榻上,尾巴盖在腰际,像一条毛毯。
柳见青靠在窗边,抱膝而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袖袋里那三根已化成血珠的尾毛。
血珠在黑暗里微微发亮,像三颗的、跳动的火星。
她垂眸,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怎么赡?”
榻上,胡不言呼吸绵长,像是睡着了。
却在她看不见的角度,他睁开眼,望着她侧影,眼底暗潮涌动。
——怎么赡?
——大概是百年前那场雪,为你挡的雷吧。
他无声地笑,把脸埋进尾巴里。
夜风吹过窗棂,带来远处桂花香。
同命锁在黑暗中发出极轻的“叮”。
像一声遥远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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