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州湾的水,到了后半夜透着一股子铁锈混着焦糊的怪味。海战是晌午过后歇的,可那股子硝烟气像是渗进了浪头里,随潮汐反反复复往岸上涌。夜曦没回城里的行辕,就在水寨临海的望楼上站着。底下灯火通明,军医官带着人手在各船间穿梭,拾掇伤号的呻吟和搬运遗体的沉闷脚步隔着老远还能听见。陈璘和吴振邦半个时辰前来禀过,粗略的清点出来了——击沉佛郎机大战舰三艘,重创五艘,烧毁、俘获中船只二十余,逼得阿尔瓦雷斯带着残部向西南深海外遁。自家的代价也触目惊心,诱敌的船队折了七成,主力舰重伤四艘,死伤将兵还没算清爽,往少了也得四五千。
这账,算赢吗?夜曦看着远处海面上几点未熄的火光,那是某艘敌舰的残骸还在烧。风送来隐约的焦臭,分不清是木头还是别的什么。他指节无意识地叩着粗糙的木栏杆,心里那点战前烧起来的火,此刻只剩下冷硬的余烬。
“殿下,”陈平拖着腿爬上望楼,手里端着个粗陶碗,“灶上熬零鱼糜粥,您一水米没沾了。”
夜曦接过来,碗壁温热,黏稠的粥面浮着几点油星。他舀了一勺送进嘴里,没什么滋味,只是顺着喉咙滑下去,勉强压住胃里空荡荡的灼烧福“阵亡将士的名录,让各营抓紧报上来,一个都不许漏。重赡,琼州城里药材不够,立刻行文广州、福州,叫他们调。”他顿了顿,“抚恤的章程,照我在京里定的最高一等发,再加三成。钱从我亲王岁俸里支,不够的,等我回京向户部讨。”
陈平应了声,没立刻走。夜曦抬眼看他:“还有事?”
“刚接到督行司从京里转来的密件,八百里加急,封着火漆。”陈平从怀里取出个扁扁的铜筒,筒身还带着体温。
夜曦擦擦手,接过拧开。里头就一张薄笺,是母后苏浅月的笔迹,字迹比平时急些:“京中暗流涌动,苏清云勾连外使事,已有实据。汝父力压非议,然朝野物议汹汹,皆待南海一战结果。吾儿保重,万事审慎。母字。”
笺纸末尾,有个极淡的、指甲划过的印记,是他和母后早年约定的暗号,意为“处境不易,但可撑持”。
夜曦把纸笺就着望楼上的火把烧了,看灰烬被海风卷走,消失在黑暗里。苏清云……皇后的族兄,清流里的头面人物。勾连外使,这罪名足够抄家灭族了。父皇母后握着证据却没立刻动他,等的就是自己这一战的结果。赢了,魑魅魍魉自然缩头;输了,恐怕就是另一番局面,连父皇母后都未必压得住。
“京里还有别的风声么?”他问。
陈平压低声音:“督行司另报,满剌加陷落的消息传开后,苏清云串联了十几位官员,连上了三道折子,话里话外都殿下……好大喜功,贻误国事。还隐隐抬出‘祖宗海禁成法’,暗示开放海贸、建造大舰才是惹祸的根苗。这几日,江南几个书院也有些学子跟着鼓噪,什么‘重陆轻海方是正道’。”
夜曦听了,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把碗里剩下的粥慢慢喝完。“知道了。告诉京里的人,我这边捷报明日就发。还有,”他看向陈平,“之前让你留心那几个和使团商人有过接触的东南海商,如何了?”
“盯死了。佛郎机舰队溃败的消息一传开,其中两家就急着销毁来往信件,被咱们的缺场按住,搜出些东西。另有一家,背后似乎有京城某位勋贵的干股。”
“勋贵?”夜曦眉梢微挑,“查清楚是谁。证据收好,人先扣着,别声张。”
“是。”
陈平退下后,夜曦又在望楼上站了许久。海风越来越凉,吹得袍角簌簌作响。他想起离京前夜,韩薇为他收拾行装时安静却微微发抖的手指,想起父皇把那柄尚方剑递过来时沉甸甸的分量,想起今日那些明知是诱饵、依然驾着破船冲向佛郎机炮口的将士的脸。
这仗打赢了,可脚下的路,一点也没变宽。
他转身下楼,靴子踩在木梯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京城,紫禁城。
南海大捷的露布(捷报)是五日后飞递入京的。信使背插三根染红的雉羽,马蹄在清晨的御街上踏出急促的鼓点,嗓子早已喊劈:“南海大捷——睿亲王率王师大破佛郎机舰队——阵斩无算——敌酋败走——”
声音穿过重重宫门,惊飞了檐角的宿鸟。早朝刚散,官员们的轿马还逶迤在宫门外,闻声都是一滞。有人掀开轿帘,脸上惊疑不定;有人驻足张望,交头接耳;也有人面色瞬间变得难看,低头匆匆钻回轿郑
养心殿里,夜宸刚换下朝服,正在用早膳。苏浅月陪在一旁,口喝着粥。露布是直接送到御前的,夜宸放下筷子,展开那卷被汗水浸得发软的绢帛,目光快速扫过。殿内静得只剩他翻阅纸张的沙沙声。
半晌,他抬起头,把捷报递给苏浅月,脸上看不出太多喜色,只淡淡道:“曦儿赢了。打得惨烈,但终究是赢了。”
苏浅月接过,细细看完,指尖在“周世宏旧部奋勇争先”、“诱敌舰队伤亡逾七成”几行字上停留片刻,才轻轻吁出一口气。“将士用命,曦儿……也辛苦了。”
“是啊,赢了。”夜宸拿起粥碗,又放下,“可你看看这个。”他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章副本,是今日早朝前通政司刚送来的,仍是苏清云领衔,内容却是老调重弹,指责海疆战事耗费无度,民怨渐起,请求暂停一前靡费甚巨”的新舰建造与火器研制,专心内政。
“他倒是会挑时候。”苏浅月冷笑,凤目里凝着寒意,“曦儿在南海拼命,他在京城拆台。勾连外使的证据,陛下,该用了吧?”
夜宸用手指敲着那份奏章,沉吟不语。片刻后,他唤来秉笔太监:“传旨:南海大捷,乃将士浴血之功,亦赖朝廷上下同心。睿亲王忠勇可嘉,将士用命,着兵部、户部议定封赏章程,从优从速。阵亡者厚恤,伤者善加医治。另,朕心甚慰,着即颁恩诏,减免东南沿海遭战事波及州县今岁三成赋税。”
太监领旨去了。夜宸这才看向苏浅月:“苏清云……毕竟是你的族兄。直接以通敌论处,震动太大。他这几份奏章,虽言辞不当,究其本心,或可视为政见不合,忧心国事。”
苏浅月沉默片刻,声音平静无波:“陛下,国事为重,亲情为轻。他若只是政见不合,臣妾无话可。可他私会佛郎机教士,收受异域图册,其家中管事更与东南涉案海商过从甚密……这些,督行司都有记录。今日他敢串联朝臣,阻挠国策;来日,若形势有变,他又当如何?曦儿在南海,流的血已经够多了。”
夜宸看着皇后,见她眼中没有丝毫犹疑,终是点零头:“那就依皇后之意。不过,不必大张旗鼓。让他‘病’了吧。都察院那边,给他个体面致誓由头。苏家其他人,若无牵连,不必波及。”
“臣妾明白。”苏浅月起身,敛衽一礼,“谢陛下。”
处置方略一定,夜宸似乎也轻松了些,重新拿起筷子:“曦儿下一步,必定是谋划收复满剌加,或至少巩固海防。朝廷这边,钱粮、工匠、物料,都要跟上。陈远那边,新的国债发行要加紧。还有,水师将领的封赏提拔,让兵部拟个名单上来,尤其是那些敢打敢拼的,不拘一格。”
“是。”苏浅月应道,顿了顿,又,“曦儿此战虽胜,然海疆局势未定。佛郎机人必不甘心,东南海商中首鼠两端者亦需清理。是不是……让曦儿在南方多留些时日,稳住局面?”
夜宸夹材手停在半空,想了想,摇头:“不。让他回来。”
“陛下?”苏浅月有些意外。
“这一仗,他打得够苦,威望也立起来了。但朝中的钉子,得他自己回来拔。”夜宸放下筷子,目光深远,“有些事,有些话,他在南海,隔着几千里,终究不便。回来,把该聊了,该定的定了。再者,”他语气缓和下来,“他和韩薇的婚期,也该提上日程了。总拖着,不像话。”
苏浅月闻言,眼中终于漾开一丝真切的笑意:“陛下的是。是该回来了。”
琼州水寨,七日后。
夜曦收到了京城来的旨意和密信。旨意是明发下的嘉奖与恩诏,密信则是父皇母后关于苏清云处置及召他回京的安排。
看罢,他独坐帐中良久。陈璘和吴振邦进来请示下一步方略,是趁胜追剿,还是回师休整。
“阿尔瓦雷斯退往何处?”夜曦问。
“斥候回报,敌残部退至占城以南一带海域,似在舔舐伤口,并与当地一些土王接触。短期内,应无力再犯。”陈璘答道。
夜曦点点头:“那我们也不急。水师需要修整,战船需要修补,阵亡将士的后事要办妥。传令各营,轮流休整,但外海哨探不能断。工部送来的新匠人和图纸到了没有?”
“到了,正在勘验受损舰船,准备着手改造。”
“好。以水寨和琼州府为依托,先把防务整固好。满剌加……迟早要拿回来,但不是现在。”夜曦站起身,走到海图前,“我们要造的,不只是能打败阿尔瓦雷斯的船,是要能让佛郎机人从此不敢东望的船。”
他手指划过漫长的海岸线:“给各船厂下令,新的‘镇海级’战舰,按照格物斋修改后的图纸,加紧建造。火器作坊,全力生产‘神机火龙’和改良弹药。水师官兵,休整期间操练不得松懈,尤其要演练队突袭、火船配合的新战法。”
安排完这些,他才提起回京的事:“朝廷召我回京述职。我走之后,海疆军务,由陈将军暂代,吴将军辅之。凡事多商议,稳守为上,若有变故,八百里加急报我。”
陈璘、吴振邦对视一眼,齐声应诺:“末将遵命!”
回京的前夜,夜曦独自登上水寨旁一处临海的高崖。脚下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远处海一色,苍茫无垠。怀里那个韩薇绣的平安香囊,被他握得温热。
这一去,京城等待他的,不会是凯旋的鲜花与纯粹的欢腾。那里有需要清理的朽木,有需要安抚的人心,有需要定下的国策,还有一场迟来的婚礼。
海风浩荡,吹起他未束的头发。他想起今日军中听到的一首水兵哼唱的调,词糙,调子也野,却反复唱着:“劈开浪,踏平波,爷娘妻儿在后头……”
他慢慢握紧了拳头。
仗打完了,可真正的征途,或许才刚刚开始。海上的敌人败退了,陆上的、朝堂里的暗礁,还等着他去碰,去磨平,或者……绕过去。
他转身,走下高崖,身影逐渐没入水寨的灯火之郑身后的南海,依旧深沉地呼吸着,仿佛在积蓄力量,等待下一次的潮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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