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未时三刻。
宫城，养心殿。
地龙烧得暖烘烘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夜宸没有坐在御案后，而是背着手，站在南窗前。窗子开了一道缝，冷风灌入，吹得他明黄色常服的衣摆微微晃动。他手里捏着刚刚由曹安呈上、还带着墨香的三司会审初拟案卷摘要，薄薄几页纸，却重逾千斤。
苏浅月坐在一旁，手里端着青玉茶盏，却没有喝，目光落在夜宸紧绷的侧脸上。她知道，能让皇帝露出这种神色的，绝非事。
夜曦肃立在下首，将今日堂审的经过、周永年的供认、以及查获的关键证据，条理清晰地复述了一遍。殿内只有他清冷平稳的声音，和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综上所述，周永年贪墨受贿、纵容盘剥、以权谋私、蓄养私兵、勾结匪类、私通海外等罪名，基本属实。其供认不讳部分，已记录在案，人证物证链条完整。唯涉及海外联系之深层目的，以及与南洋势力具体勾连细节，其言辞闪烁，多有遮掩。”夜曦最后总结道。
夜宸缓缓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沉得像结了冰的深潭。他将案卷摘要递给苏浅月，苏浅月快速浏览，秀眉微蹙。
“私通海外，结交海匪，还藏匿违禁之物……”夜宸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雷霆之威，“好一个忧国忧民、两袖清风的周侍郎！朕还真是瞧了他的胆子，和他的胃口！”
他走到御案前，手指重重叩在光亮的紫檀木面上：“单是盐政漕运上的贪墨，就足以将他抄家问斩！他还敢碰军械，还敢把手伸到海外去！他想干什么？嗯？一个户部侍郎，捞钱捞到这份上，是觉得朕的刀不够快吗？！”
殿内气氛凝滞。曹安躬着身子，大气不敢出。
“父皇息怒。”夜曦拱手道，“周永年固然罪大恶极，但其背后是否另有主使或同谋，尤其是涉及其海外勾连部分，尚未彻底查明。儿臣以为，此案不宜就此结案。周永年本人，也需进一步详加审讯。”
苏浅月放下案卷，声音柔和却带着力量：“陛下，曦儿所言有理。周永年所犯之罪，桩桩件件都触及国本。尤其是海外之事，牵涉甚广，若真有内外勾结，图谋不轨，更需连根拔起，以绝后患。不如先将周永年定罪下狱，昭告其贪墨等已查实之罪，以安朝野之心，平息物议。其余疑点，暗中继续深挖。”
她顿了顿，看向夜曦：“曦儿，那周永年可曾透露，那些海外之物，特别是书籍图册，从何而来？又为何对南洋之事如此上心？”
夜曦回道：“据其含糊供述及那名悍匪指认，部分珍宝及违禁物，来自偶尔停靠东南沿海的‘番商’，由海匪居中牵线。至于书籍图册，多涉及南洋风物、海路航线，甚至有一些简易的船只、火器图样。周永年自称是好奇海外风物，并想私下经营海贸。但儿臣在其西山别院搜查时发现，其书房确有暗格，但已空空如也。安郡王府那边递来消息，暗示暗格中原有之物，可能涉及更深，且已被转移或另有藏匿之处。”
“安郡王……”夜宸念着这个名字，眼神深邃，“他这次，倒是出了大力。消息也灵通得很。”
夜曦道：“是。若无安郡王府提供的积善堂关键账册及董善线索，我们不会如此迅速锁定周永年的财路网络，也难以及时截获其出逃。安郡王府对西山别院暗格的提醒，也证实了周永年确有重大隐秘未吐。”
夜宸沉吟片刻，忽然问：“暹罗使节近日动向如何？”
夜曦心下一动，父皇果然也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了。“回父皇，据报，暹罗使节除例行公事外，近日曾私下接触理藩院官员，并于今日在广济寺密会一南方来的游方僧人，之后那僧人去了荣国公府旁支子弟的别院。儿臣已加派人手暗中监视。目前尚未发现其与周永年案有直接关联，但时间点颇为微妙。”
“荣国公府……”苏浅月轻声道，“他们家早年曾统领过南洋水师，虽已式微，但在水师旧部中仍有影响。若暹罗人想打听南洋海情，或寻些门路，找上他们，倒也不奇怪。”
“怕不止是打听海情那么简单。”夜宸走回窗边，望着窗外被雪压弯的松枝，“暹罗人想借我们的力对付西夷，又不想白白出力，四处钻营，不足为奇。但若他们钻营的对象，恰好也与某些心怀叵测之徒有染……”他没有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清楚。
周永年私通海外，暹罗使节暗中活动，两者之间是否真有某种隐秘的联系？是巧合，还是同一张网上的不同节点？
“周永年先依律严惩，公告下。其家产抄没，眷属依律处置。涉事官员，无论大，一查到底，该罢的罢，该抓的抓，绝不姑息！”夜宸斩钉截铁，定了基调，“至于海外勾连及暹罗使节之事，曦儿，由你督行司暗中继续侦查。一有进展，即刻密奏。记住，要隐秘，也要快。年节前后，各方势力混杂，正是牛鬼蛇神冒头的时候。”
“儿臣领旨！”
“还有，”夜宸看向夜曦，目光深沉，“安郡王那边，朕会下旨褒奖。你也可酌情接触，但需把握分寸。此人心思深，能量大，可用，却不可不防。”
“儿臣明白。”
退出养心殿，冷风一吹，夜曦精神为之一振。父皇的决断在他预料之郑明面上，周永年贪墨案将迅速定罪，以震慑朝堂，平息议论。暗地里，针对海外线索和暹罗使节的调查，将转入更深的水下。这是一明一暗，双线并进。
他快步出宫，回到总览衙门时，已是申时。衙门里依旧忙碌，但气氛与昨日已有所不同。周永年被擒，主要罪证确凿，压在所有人心头的那块大石搬开了一半，行动间都带着一股雷厉风行的爽利劲儿。
陈平迎上来，低声禀报：“殿下，刑部和大理寺那边已经接到旨意，开始起草周永年等饶定案文书。都察院也在整理弹劾附逆官员的奏本。抄家的人员已经派出，由内务府、户部、督行司联合进校周府及各处别院、田庄、店铺，同步查抄。”
“嗯。”夜曦点头，“抄家时仔细些，尤其是文书信件、账册笔记，哪怕片纸只字，都不许遗漏，全部封存送来。周永年的家眷，分开看押，仔细讯问，但不得用刑，特别是女眷和未成年子女，依律办理。”
“是！”陈平应下，又道，“还有一事。安郡王府方才又派容了个口信，如果您得空，郡王爷想请您过府一叙，品茶赏雪，时间由您定。”
夜曦脚步微顿。安郡王主动邀约？而且是在这个敏感的时候？是仅仅为了“品茶赏雪”，还是另有所图？
“知道了。”夜曦没有立刻答应，“晚些再。西山别院那边，仔细搜过了？可有什么异常？”
“里外搜了三遍，确实有个书房暗格，但空无一物，有近期被取走东西的痕迹。别院其他房间，除了些奢华摆设，没找到特别的东西。那个指认周永年的悍匪，我们又审了一次，他坚持只知道周永年通过他们接触过几批海外来的‘番商’，买过珍宝和些稀奇古怪的书册图样，也打听过南洋几个港口的情况和海匪势力分布，但具体用来做什么，周永年从未透露。至于暗格，他也不知道。”
夜曦皱眉。暗格里的东西，是关键。会被周永年转移去了哪里？还是，早已落入了他人之手？
“那个暹罗使节见的游方僧人，还有荣国公府旁支那边，有什么动静？”
“那僧人从别院出来后，回了广济寺，一直没再出来。荣国公府那个旁支子弟，叫荣禧，是个捐来的闲散官职，平日好结交三教九流，喜欢收集古玩。我们查了他近日往来，除了那僧人，倒没见什么特别人物。已经派人混进别院做杂役，暗中查探。”
夜曦揉了揉眉心。线索似乎很多，却又都模糊不清，像隔着一层雾。
“殿下，”陈平迟疑了一下，低声道，“还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抄没周永年府邸初步清单里，除了金银珠宝、古玩字画、田产地契这些，还发现了一些……不太一样的东西。”陈平斟酌着用词，“在他书房一个隐蔽的匣子里，找到几封信，信是普通商信格式，内容也是寻常问候或生意往来，但用的纸……和那些与海匪往来的密信，是同样的‘雪浪笺’。而且，收信蓉址，分散在东南沿海几个州府，都是些不太起眼的商号或民宅。我们已经派人按地址去暗中查访了。”
夜曦眼神一凝。同样的纸，分散的地址……这可能是周永年另一条更隐秘的联系网络！
“立刻安排最得力的人去查！不要惊动地方官府，暗中查访这些地址的实际控制人、日常往来，以及……是否与海外有任何关联！”
“是！”
陈平领命匆匆而去。夜曦独自走进值房，关上门。室内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偶尔的轻响。他走到地图前，目光从京城移到东南沿海，再移到那片广袤的南洋海域。
周永年、海外番商、海匪、南洋航线、违禁图册、暹罗使节、荣国公府旧部……这些散落的点，似乎正在被一条若隐若现的线串联起来。这条线指向的，绝不仅仅是贪财那么简单。
有人在窥探海疆，有人在暗中经营，有人在内外勾连。
他想起韩薇研究海图时专注的神情，想起她提到的“海上丝路”与“海权”。如果周永年背后的人，所图也是这片海呢？
色渐渐暗了下来，亲卫进来掌灯。跳动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在墙壁上，随着火光微微晃动。
“来人。”夜曦忽然开口。
“殿下。”
“备一份礼，低调些。回复安郡王府，明日上午，本王过府拜访，答谢郡王此次鼎力相助。”
“是。”
安郡王这条线，必须握在手里。此人情报网络之深广，令人心惊，也令人忌惮。但眼下，他是揭开迷雾最快的一把刀。
夜幕彻底降临，京城华灯初上。雪后的夜晚格外清澈寒冷，星辰稀疏却明亮。
睿亲王府，漱玉轩内温暖如春。韩薇正在灯下翻阅一本前朝的海疆杂记，上面有些关于南洋风土和早期海贸的零星记载。李嬷嬷轻手轻脚进来，添了炭，又换上新茶。
“王妃，王爷方才传话回来，明日要去安郡王府拜访。”李嬷嬷低声道。
韩薇翻书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知道了。”她没有多问，目光重新落回书页上，心思却有些飘远。
夜曦亲自去安郡王府，意味着周永年案的明面部分已基本落定，而暗中的较量，将进入更复杂的阶段。安郡王在这个时候邀约，夜曦在这个时候赴约，双方都在释放某种信号，也在进行某种交换。
她合上书，走到窗边。庭院里挂着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映着未化的积雪，一片静谧安宁。但她知道，这安宁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从扬州盐场到京城朝堂，从运河码头到南洋波涛，一场更大的风暴，或许正在遥远的云端积聚。
而她，不能只是站在窗后看。
“嬷嬷，”她转身，声音平静却坚定，“将我库房里那套前朝制式的海船模型，还有那几本我标注过的南洋航路笔记，找出来，放到书房显眼处。”
李嬷嬷有些疑惑：“王妃，那是您的心爱之物，平日都收在里间的……”
“无妨，拿出来吧。”韩薇微微一笑，“王爷近日为海事烦忧，或许看看这些，能有所启发。”
她不能直接参与前朝的波诡云谲，但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提供一些光亮，哪怕只是一点微光。
夜还长，风未止。
但至少，他们都在朝着各自认定的方向，一步步前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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