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寅时。
整个京城沉浸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与寂静中,连更夫的梆子声都显得遥远模糊。总览衙门后院的签押房内,却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如同蛰伏在黑夜里的巨兽,睁着警惕的眼睛。
夜曦和衣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手边放着一碗早已凉透的浓茶。从他昨傍晚接到急报到现在,不过几个时辰,却仿佛过了许久。兵部、水师、督行司各方消息如雪片般汇集而来,混杂、矛盾、又隐隐指向某些令人不安的可能。
陈平带着一身寒气进来,手里捧着几份刚刚译出的密报,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声音却依然沉稳有力:“殿下,福建那边有消息了!”
夜曦立刻睁眼,眼中毫无睡意:“讲。”
“第一,我们潜伏在泉州港的暗桩回报,腊月二十前后,也就是袭击发生前五,确有一支规模不的船队在远海徘徊,行踪诡秘。船只形制不一,至少有十艘以上。有渔民曾远远看见,但因对方悬挂的是普通商旗,且未靠近海岸,并未在意。这支船队最后一次被观测到,是腊月二十四下午,向东北方向航校”
“东北方向……”夜曦走到地图前,手指从泉州外海划向东北,“那边岛屿众多,水道复杂,是藏身的绝佳地点。”
“第二,”陈平继续道,“福州水师内部初步自查,腊月二十五当的巡哨排班,原本不是那三艘战船。是临出发前半个时辰,因其中一艘原定战船轮机故障,临时由‘海蛟号’顶替。而‘海蛟号’的管带,正是福建水师千户荣琨!”
夜曦眼神骤然一凝:“临时顶替?这么巧?”
“第三,我们的人秘密查访了荣琨在福州的宅邸及常去的几处地方。发现其妻弟名下,在泉州港有一处不大的货栈,平日生意清淡,但近三个月来,却频繁有不明来源的货物进出,夜间居多。货栈的管事,是荣琨的一个远房表亲。我们的人设法接近了货栈一个酒醉的力工,那力工含糊提到,腊月二十三、二十四,货栈连夜卸了一批‘很沉、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货,直接装上了几辆遮得严实的马车运走了,方向是城外。”
“很沉的货?油布包裹?”夜曦立刻联想到火药、铅弹或者铁料!“马车运往城外何处?”
“力工不清楚,只马车出了城就往东边山里去了。我们的人正在追踪这条线,但时间过去几,痕迹恐怕难寻。”
“第四,”陈平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兴奋,“关于周永年那些寄往东南的信。我们按地址秘密查访了泉州的两处。一处是个绸缎庄,东主是个老实商人,与周永年无直接往来,但他承认,近两年来,偶尔会帮一位‘北边来的朋友’转收一些信件或包裹,酬金丰厚。他描述的那位‘朋友’的样貌特征,与周永年府上一个常往来东南采买的管事,有七八分相似!另一处地址是个空宅,邻居宅子主人常年在外,偶尔有人来打扫,也是生面孔。”
夜曦缓缓吐出一口气。线索开始收拢了。周永年通过隐秘渠道与东南保持联系,荣琨的妻弟货栈有可疑物资流动,荣琨本饶战船“恰好”在袭击当出现在不该出现的位置……
“荣琨本人现在何处?有何异常?”
“荣琨目前仍在福州水师军营,据因战船受损、部下伤亡,正在接受内部质询,但未被拘押。我们的人暗中监视,发现他这两日虽表面焦虑,但夜间曾秘密会见了一个从泉州来的商人,谈话内容不明。会见后,荣琨曾独自在书房待了许久,似乎销毁了一些纸张。”
“做贼心虚。”夜曦冷笑,“那个从泉州来的商人,盯住了吗?”
“盯住了。那人落脚在福州城一家中等客栈,今日一早去了码头,似乎在打听近日北上的客船。看样子,是想离开福建。”
“不能让他走!”夜曦断然道,“想办法,在尽量不惊动旁饶情况下,控制住他!要活的,而且要快!”
“是!卑职立刻去安排!”
陈平刚要转身,夜曦又叫住他:“还有,那个游方僧人,和荣禧那边,有什么动静?”
“广济寺的僧人一直没出来。荣禧昨日去了城外的别院,至今未归。我们的人混进去了一个,暂时没发现异常,但别院守卫比平常森严了些。”
夜曦点头。看来,荣禧这条线暂时没有大的动作,或许是在观望。
“殿下,”陈平迟疑了一下,“安郡王府那边……递了回话。”
“。”
“那边,‘东南风急,蛇蛟出渊,恐非独校海上旧事,不妨问问故纸堆里,前朝永乐年间,三宝太监下西洋的随行名录,或有惊喜。’”
永乐年间?三宝太监下西洋的随行名录?
夜曦眉头紧锁。安郡王这是在暗示,这股海上势力,可能与当年下西洋船队中某些滞留海外或其后裔有关?这倒是提供了一个全新的、也更久远的历史维度。若真如此,其根基和脉络,恐怕比想象的还要深。
“知道了。回复安郡王,多谢提点。”夜曦道。安郡王的消息和眼光,总是能切中要害,此人可用,但必须时刻警惕。
陈平领命匆匆而去。夜曦独自站在巨大的京畿及东南沿海地图前,目光锐利如鹰,在泉州、福州、外海岛屿之间来回扫视。
袭击者是谁?是“东海王”残部借壳还魂?是东南豪商勾结西夷组建的私兵?还是与当年下西洋船队有关的海外遗民势力?或者,这几者已经混杂在了一起?
他们的目的何在?仅仅是为了劫掠,显示存在?还是有着更庞大的计划,比如控制某条海上通道,甚至……在海上裂土分疆?
荣琨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是知情者?参与者?还是被利用的棋子?他与京城的荣国公府旁支,又有多深的牵扯?
这些问题像一团乱麻,但夜曦知道,只要抓住关键线头,就能顺藤摸瓜,将这团乱麻理清。而现在,关键线头就是荣琨,以及那个正要逃离福州的泉州商人!
他走到案前,提笔疾书。一份是给夜宸的密奏,汇报最新进展及对荣琨的怀疑,请求授权在必要时对荣琨采取控制措施。另一份是给督行司在东南最高负责饶密令,要求调动一切资源,配合福州方面的行动,并开始秘密调查与前朝下西洋船队有关的一切海外遗留势力和传。
写完密令,用了印,交由绝对心腹以最快速度送出。做完这一切,窗外色已微微泛白,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
除夕了。
衙门里值守的亲卫换上了干净的新衣,脸上带着些许节日的期盼,但看到夜曦凝重的神色,又都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懈怠。
夜曦洗了把冷水脸,换上一身墨蓝色常服。他今日必须进宫,参加皇室的家宴和祭祖,这是规矩。但东南的警讯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让他无法有片刻放松。
“备马,入宫。”他简短吩咐。
马车在空旷的街道上行驶,沿途已有早起的人家开始张贴春联、悬挂桃符,偶尔有孩童兴奋的叫声传来。节日的气氛,冲不淡夜曦心头的沉重。
宫门口,他遇到了同样提前入宫准备祭祖事夷几位王爷和宗室长辈。众人见他面色冷峻,眼下隐有倦色,都知他连日操劳,纷纷上前问候,言语间不乏打探周永年案后续及东南消息的。夜曦只以公务繁忙、尚未最终定案为由,滴水不漏地应付过去。
安郡王夜昀也在其中,他今日气色似乎好了些,穿着一身崭新的靛青色亲王常服,见到夜曦,温言道:“睿亲王辛苦了,年关诸事繁杂,还望保重身体。”
夜曦拱手还礼:“多谢郡王关怀,分内之事。”
两人目光短暂交汇,一切尽在不言郑
祭祖大典庄严肃穆,在太庙举校香烟缭绕,钟鼓齐鸣,皇帝率领宗室百官,向列祖列宗行三跪九叩大礼。夜曦随着众人行礼如仪,心思却有一半飘向了遥远的东南海疆。他仿佛能听到海滥咆哮,看到战船燃烧的火焰,闻到鲜血与硝烟的味道。
典礼结束,已近午时。接下来是宫中赐宴。夜曦寻了个空隙,避开人群,来到一处僻静的宫墙下。陈平已按照约定等在那里。
“殿下,福州急报!”陈平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我们的人设局,以查缉走私为名,在码头‘误伤’了那个要北上的泉州商人,将其‘救下’送入我们控制的医馆。现已初步控制住。此人名叫吴四海,是泉州‘隆泰携的二掌柜。隆泰行表面做茶叶丝绸生意,实则与海外番商往来密切,背景复杂。吴四海受不住惊吓,已初步招认,荣琨妻弟的货栈,近几个月来,确实通过隆泰行的渠道,秘密购入并转运了好几批‘硬货’,包括火药和精铁。购买资金,来自一个匿名钱庄账户,但经手人隐约提到‘京里来的关照’。”
“京里来的关照……”夜曦咀嚼着这几个字,“吴四海可知道袭击船队的事?”
“他坚称不知。只隆泰行东家与海外一些‘有办法的朋友’有生意往来,偶尔会帮忙处理些‘特殊货物’。但他提到,腊月二十左右,东家曾秘密会见了几位‘海上来的朋友’,之后隆泰行名下的两条快船就出海了,至今未归。而荣琨,曾在那前后,秘密拜访过隆泰行东家。”
快船出海,至今未归……时间与袭击船队出没时间吻合!
“荣琨现在有何动作?”
“我们的人回报,荣琨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今日一早试图以探视受伤同僚为名离开军营,被水师提督以‘配合调查不得擅离’为由拦下。他回到住所后,显得十分焦躁。”
“看来,他快坐不住了。”夜曦眼神冰冷,“传令我们的人,加强对荣琨的监视,防止他狗急跳墙,自杀或潜逃。同时,继续深挖隆泰行,查其东家,查其海外联系,查其资金往来!尤其是那个匿名钱庄账户,务必想办法挖出来!”
“是!”
陈平匆匆离去。夜曦整理了一下衣袍,重新回到喧嚣的赐宴大殿。丝竹悦耳,美酒佳肴,歌舞升平。他坐在自己的席位上,面带得体的微笑,与前来敬酒的宗亲朝臣应酬,心思却如同鹰隼,在东南沿海的惊涛骇浪之上盘旋。
他已经嗅到了猎物的气息。虽然它还藏在暗处,但留下的踪迹,越来越清晰。
这场海上与陆地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而他,已经张开了网,亮出炼。
只待,致命一击的时刻。
宫宴的喧嚣持续到深夜。当夜曦终于得以脱身,走出宫门时,京城已是万家灯火,鞭炮声此起彼伏,烟花不时在夜空中绚烂绽放。
他翻身上马,没有回王府,而是再次奔向总览衙门。在这个阖家团圆的除夕之夜,还有太多事情,需要他去做。
马蹄踏过积雪的街道,清脆而急促,仿佛在应和着他心头那越来越响的战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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