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辰时。
京城还笼罩在新年慵懒喜庆的余韵里，昨夜的喧嚣化为满街红纸碎屑，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食物的混合气味。拜年的人群开始走动，马车粼粼，笑语欢声，一派太平景象。
宫城，养心殿内却气氛凝重。
夜宸身着明黄常服，端坐御案之后，面色沉静如水，唯有指尖在光滑的案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显露出内心并不平静。他面前摊开着夜曦连夜递进的奏报，厚厚一叠，详细记述了福州一夜之间的雷霆行动，荣琨、海大富落网，赵显宗被擒，隆泰行被查，黑蛟会巢穴线索初现……
苏浅月坐在下首，手里也拿着抄录的奏报副本，眉头微蹙，快速浏览着。她旁边站着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低眉顺眼，气息微不可闻。
夜曦肃立殿中，将昨夜至今的最新情况，做了简明扼要的口头补充：“……据赵显宗初步供述，其与黑蛟会勾结已近十年，以隆泰行海上贸易为掩护，实则走私禁物、劫掠商船，牟取暴利。荣琨自升任千户后，便成为其在福州水师的保护伞，利用职权为其提供巡哨情报、疏通关节，并分润赃款。而周永年……”他顿了顿，“赵显宗承认，自三年前起，他通过隐秘渠道，每年向周永年‘进贡’巨额银钱，换取周在朝中对其‘生意’的默许和必要时‘打招呼’行方便。贡银一部分用于周永年本人挥霍及打点关系，另一部分，据周永年称，用于‘打点京中更上层的人物’，但具体是谁，赵显宗不知，周永年也从未明。”
“更上层的人物……”夜宸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住，眼中寒光一闪，“好一个‘更上层’！区区一个黑蛟会，一个地方豪商，一个水师千户，竟能攀上户部侍郎，甚至可能还有更高层的庇护！这层层叠叠，盘根错节，哪里还是寻常的走私劫掠？分明是织成了一张网，一张吸食我大胤海疆血肉、腐蚀我朝廷根基的网！”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之威，震得殿内空气似乎都凝滞了。
“陛下息怒。”苏浅月放下奏报，温声道，“所幸睿亲王洞察秋毫，行动迅速，如今已斩断其陆上爪牙，挖出其海上巢穴线索。当务之急，是一鼓作气，清剿黑蛟会，捣毁其巢穴，以儆效尤。同时，顺着周永年、赵显宗这两条线，深挖其背后的‘更上层人物’。”
夜宸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腾的怒火，看向夜曦：“黑蛟会老巢，可有把握找到并一举剿灭？”
夜曦拱手：“回父皇，根据赵显宗、荣琨、海大富等饶交叉供述，结合之前袭击水师船队的踪迹分析，黑蛟会的主要巢穴，很可能位于泉州外海东北方向约一百五十里处的‘鬼螺屿’一带。那里暗礁丛生，水道复杂，易守难攻，且靠近外海主航道，便于劫掠后迅速隐匿。儿臣已飞鸽传书福州水师提督，令其秘密调集精锐战船，做好出击准备，同时派熟悉当地水文的老渔民或归降海盗为向导，先行侦查确认。只待侦查结果传回，便可制定详细方略，调集水陆力量，合力围剿！”
“好！”夜宸赞许地点头，“此事由你全权协调，兵部、东南沿海督抚、水师全力配合。务必周密计划，务求全歼，不留后患！朕要看到黑蛟会的旗，沉入海底！”
“儿臣领旨！”
“至于周永年背后之人……”夜宸眼神幽深，“赵显宗不知，周永年未必肯轻易吐口。但他如今已是阶下囚，生死操于朕手。曦儿，你继续审他，软硬兼施，撬开他的嘴！那些从他府症别院抄出的文书信件，也要加派人手，尽快全部整理、勘验完毕，寻找蛛丝马迹！”
“是！”
“还有，”夜宸看向冯保，“冯伴伴，内廷二十四衙门，给朕仔细地筛一遍！看看这些年，有没有人手脚不干净，收了不该收的钱，递了不该递的话！”
冯保浑身一颤，连忙躬身：“老奴遵旨！定当彻查！”
从养心殿出来，色已然大亮。阳光照在尚未融化的积雪上，反射着刺目的光。夜曦步履匆匆，心里却异常清明。父皇的态度很明确：海上匪患，坚决清剿；朝中蛀虫，一查到底！
回到总览衙门，陈平立刻迎上来，手里捧着一个扁平的木匣：“殿下，福州加急送来的东西到了！”
夜曦接过，打开木匣。里面用油纸仔细包裹着的，正是一张残缺的、泛黄发脆的皮质海图残片。摊开在桌上，只见上面用黑、红、褐几种颜色，绘制着曲折的海岸线、星散的岛屿和复杂的洋流符号，间杂着一些古怪的、既非汉字也非常见番文的标记，像是某种古老的图画文字。残片边缘参差不齐，显然是从更大的地图上撕裂下来的。
海图的中心区域，描绘了一片被众多岛环抱的海域，中心最大的岛屿形状奇特，像一只盘旋的螺，旁边用醒目的红色标注了一个扭曲的、似蛇似蛟的图案——正是袭击船队旗帜上出现的那个标记！而在图案下方，还有几个更的、几乎难以辨认的字符。
“鬼螺屿……”夜曦的手指轻轻点在那个螺形岛屿上。与赵显宗等人供述的方位基本吻合。“这些文字……认识吗？”
陈平摇头：“衙门里几位通晓番文的先生看过了，都不认识。不像暹罗文、占城文，也不像阿拉伯文。倒是有位老先生，有点像古籍里记载的、南洋某些古老土着的图腾文字，但也不确定。”
古老的图腾文字？夜曦心中疑云更甚。黑蛟会，一个活跃在当朝的海匪组织，为何会使用带有古老图腾文字标记的海图？这海图明显年代久远，绝非新近绘制。是偶然所得，还是别有渊源？安郡王提到的“前朝下西洋随行名录”，与这古老的海图，是否存在着某种联系？
“收好，找最稳妥的人临摹几份，原图严密保管。”夜曦吩咐，“另外，加派人手，查阅所有关于前朝下西洋的官方档案、私人笔记、地方志，尤其是随行人员名单、途中停留地点、与当地土着的交往记录。同时，暗中寻访那些可能流传下来的、非官方的海路秘本、水手手札。”
“是！”
“周永年那边，今日再审。重点问他对这张海图有无印象，与黑蛟会的‘混海蛟’是如何搭上线的，他那些关于南洋的图册又是从何而来。”夜曦顿了顿，“还有，他所的‘打点京中更上层的人物’，到底是谁。告诉他，赵显宗已经落网，荣琨也已招供，他的底细我们一清二楚。若想为家人留条后路，最好老实交代。”
“卑职明白！”
陈平领命而去。夜曦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张神秘的海图残片。阳光从窗棂斜射进来，落在泛黄的皮子上，那些古怪的符号仿佛在微微蠕动，散发着诡异的气息。
这不仅仅是一张海图。它可能是一把钥匙，一把打开某个被时光掩埋的、巨大秘密的钥匙。
与此同时，京城的另一端。
安郡王府，听雪轩。
夜昀披着狐裘，手里也拿着一张刚刚收到的、匆匆临摹的海图残片副本，正对着窗外明亮的雪光仔细端详。他身边站着那个灰衣老仆。
“果然……是这个标记。”夜昀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感慨，手指轻轻拂过纸面上那个红色的蛇蛟图案，“‘蛟潜于渊，伺机而动’……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这支血脉，居然真的还在海上飘着，还搞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老仆低声道：“郡王爷，这张图，还有黑蛟会……真的和当年‘那一位’的船队有关？”
“十有八九。”夜昀放下副本，眼神悠远，“永乐年间，三宝太监七下西洋，船队规模浩大，人员庞杂。其中有一支分船队的指挥使，姓蛟，据祖上便是闽地精通水性的渔户，因功受赏。后来船队归国，此人及其部分亲信部下，却因故滞留海外未归，史料语焉不详。有野史传闻，他们在南洋某处岛屿扎根，与土人通婚，自成一体，亦商亦盗，其旗帜便是‘黑蛟’。没想到，时隔百余年，他们竟以这种方式，重新进入朝廷的视线。”
“若真是前朝遗留在海外的势力，如今与东南豪商、水师败类勾结，劫掠商旅，袭击官船，其心可诛。”老仆道。
“诛？”夜昀笑了笑，笑意微凉，“恐怕没那么简单。若只是求财，何必冒如此大的风险袭击水师战船？还留下这么明显的标记？他们是在示威，也是在……试探。”
“试探什么？”
“试探朝廷对东南海疆的控制力，试探水师的虚实，也试探……朝廷对他们这些‘海外遗民’的态度。”夜昀缓缓道，“周永年倒了，他们在朝中的一条线断了，或许还损失了部分利益。于是，他们用最激烈的方式，告诉朝廷，他们还在，而且有力量。这背后，恐怕不止是那个‘混海蛟’的意思。”
老仆神色一凛：“您是……”
“海图是旧的，标记是老的，但船队里有了西式帆船，有了犀利的火炮。”夜昀走到炭盆边，伸出手烤火，“这百年来，海上风云变幻，西夷东来。这些海外遗民，不可能不与外界接触。他们或许从西夷那里得到了船只、火器，甚至……达成了某种协议。这次袭击，可能是一次合作，也可能是一次投名状。”
他转身，看向老仆：“睿亲王那边，应该已经收到海图了。以他的敏锐，很快会联系到前朝旧事。我们静观其变即可。必要时，再递一两句话。这潭水越浑，底下藏着的鱼，才越容易浮上来。”
“是。”
“荣国公府那边呢？”夜昀问。
“荣禧还在别院，没什么动作。那个游方僧人，昨日傍晚离开了广济寺，往南边去了，我们的人跟着。”
“嗯。暹罗使节那边，也盯紧些。我总觉得，他们这次来，目的不纯，与海上这摊事，或许也有牵连。”
窗外，阳光正好，积雪开始融化，屋檐滴滴答答落下水珠。新年的第一，看似平静的京城之下，数条暗流正在悄然交汇、碰撞，酝酿着更深、更急的漩危
而此刻的总览衙门地牢深处，周永年蜷缩在冰冷的石床上，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属于新年的零星鞭炮声，眼神空洞而绝望。
他知道，自己的时辰，快到了。但那个名字，那个他至死也不敢轻易吐露的名字……真的能带到坟墓里去吗？
铁门外，响起了熟悉的、令他骨髓发寒的脚步声。
新一轮的审讯，开始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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