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音寺的琉璃瓦在晨光里淌着熔金般的光，唐僧的锡杖点过白玉阶，每一步都惊起细碎的梵音，像落在水面的星子。孙悟空跟在后面，金箍棒不知何时已缩成细针藏在耳内，虎皮裙被灵山的风拂得猎猎作响，却掩不住他腕间那串菩提子——是当年在五行山下，老和尚每日喂他水饭时，亲手串的。
“玄奘，你师徒四人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今已功成。”如来的声音从莲台上传来，震得梁柱间的蛛网簌簌落，“当受封佛号，永驻灵山。”
唐僧合十躬身，袈裟上的金线在佛前灯影里流转：“弟子愚钝，全赖诸佛护持，徒弟辅佐。”他这话时，眼角的余光扫过孙悟空，却见这泼猴正仰头看殿顶的藻井，那里雕着的周星斗，竟与他当年大闹宫时所见的一模一样。
“孙悟空。”如来看向他，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他耳内的金箍棒，“你本是女娲补遗石所化，顽心不灭，大闹宫，后皈依沙门，护持玄奘西取经，降妖除魔，功德圆满，封你为‘斗战胜佛’。”
金箍棒在耳内轻轻嗡鸣，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壳而出。孙悟空忽然想起五行山下的五百年，每到月圆夜，山根下的泉眼就会映出张毛茸茸的脸，那时他总以为自己恨透了如来，恨这地把他困在石匣里。可此刻站在莲台前，看着如来指间流转的佛光，他忽然记起被压的第三百年，有只穿山甲钻透岩层，给他带来颗从西雷音寺飘来的菩提子，“佛在心中，不在云端”。
“斗战胜佛？”他咧嘴笑时，尖牙上还沾着 last 一难里黄风怪的沙尘，“俺老孙打了一辈子，到头来要成佛？”话音刚落，殿外忽然卷起狂风，吹得朱漆大门“哐当”作响，门楣上悬挂的“大雄宝殿”匾额，竟在风中显露出四个模糊的古字——“周试炼”。
猪八戒的钉耙“当啷”掉在地上，他刚被封为净坛使者，正摸着肚皮傻笑，此刻却瞪圆了眼：“师父，那匾……”沙和尚急忙去扶他，金身罗汉的袈裟在臂间滑出道金光，映得他脖颈间的骷髅项链泛起幽蓝，那些骷髅头忽然齐齐张口，吐出些破碎的字句：“九九归真……大道无形……”
白龙马在殿外嘶鸣，八部龙广力菩萨的鳞甲正从它身上一片片长出，却在触及佛光的刹那泛起焦痕。孙悟空忽然纵身跃起，金箍棒在掌心瞬间变长，棒赌毫毛根根竖起，竟化作无数个手持金箍棒的虚影，围着莲台盘旋。
“如来！”他的声音撞在殿柱上，震得十八罗汉的金身都在颤，“你俺老孙护持唐僧西取经，可那白骨精三次化形，你为何不早她是灵山座前的杏仙？那狮驼岭的妖精吃了全城百姓，为何能转世成你座下的青毛狮？”金箍棒扫过供桌，琉璃盏碎在地上，却在落地前化作无数只眼睛，齐刷刷看向莲台。
唐僧的锡杖忽然插进地砖，杖头的宝珠迸出万道金光，将孙悟空罩在里面。“悟空，休得无礼！”唐僧的声音第一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佛门无诳语，你所见诸般磨难，皆是你心魔所化。”孙悟空在金光里挣扎，忽然看见唐僧的僧袍下，露出截与五行山同色的石纹——那是当年他在五行山巅，用金箍棒刻下的“齐大圣”四个字，此刻竟印在了师父的脊梁上。
“心魔？”他忽然笑出声，笑声里混着五百年的风霜，“那俺老孙刚出生时，目运金光，射冲斗府，也是心魔？大闹宫时，十万兵拿不住俺，也是心魔？”金光忽然裂开道缝，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扭曲、拉长，化作块补石，石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字，细看竟是八十一难的图谱，每道图谱旁都有行字：“悟空，破此关，方见本心。”
如来看向他的目光忽然柔和下来，莲台的花瓣层层绽开，露出中央的牟尼珠，珠内映出只石猴在花果山的水帘洞前，对着群猴高举金箍棒的模样。“你本是地灵气所钟，生来便要勘破这‘斗’字。”如来的声音里带着叹息，“斗斗地斗妖魔，到头来，斗的不过是那颗不肯安分的心。”
金箍棒忽然化作万千毫毛，钻进孙悟空的毛孔。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毛茸茸的掌心竟映出尊佛的虚影，与莲台上的如来渐渐重合。耳后的金箍不知何时已消失，只留下道浅浅的印记，像枚褪了色的胎记。他想起三打白骨精时，唐僧念紧箍咒，他滚在地上疼得打滚，却看见白骨精的眼里闪过丝怜悯；想起真假美猴王打得昏地暗，最后才发现那六耳猕猴，原是自己拔下的根毫毛。
“原来如此……”孙悟空的尖牙渐渐收了回去，虎皮裙在佛光里化作件月白僧袍，“俺老孙斗了一辈子，原来最该战胜的，是那个总想证明自己的石猴。”他抬手时，指尖的金光落在唐僧的锡杖上，杖头的宝珠忽然开了朵莲花，花瓣上坐着个的唐僧，正给五行山下的石猴喂水。
猪八戒忽然拍着肚皮大笑：“原来老猪不是贪嘴，是心里装着高老庄的翠兰呢！”他的钉耙化作朵云，托着他往净坛飞去，路过孙悟空身边时，丢下半块西瓜，瓜瓤里映出他当年在蓬元帅府，对着月亮思念嫦娥的模样。沙和尚的骷髅项链化作串佛珠，他低头捻珠时，每颗珠子里都映出流沙河底的情景——他每吃个取经人，就把骷髅头串起来，其实是怕他们在水底寂寞。
白龙马的鳞甲终于长齐，八部龙的虚影在它身后展开，它回头看了眼孙悟空，眼里竟滚下滴泪，落在地上化作颗夜明珠，珠内是它当年纵火烧了明珠，被玉帝贬下凡的画面，原来那明珠里锁着的，是它对龙族荣耀的执念。
孙悟空站在莲台前，看着唐僧被封为旃檀功德佛，看着师弟们各归其位，忽然觉得耳内的金箍棒在发烫。他抬手摸去，却摸出颗菩提子，正是五百年前老和尚给他的那串，此刻只剩最后颗，上面刻着个“空”字。
“斗战胜佛。”如来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像是从他自己心里发出来的，“你可知‘斗战胜’三字的真意？”孙悟空抬头，看见殿外的灵山在金光里渐渐透明，露出底下的万千世界——有大闹宫的他，有五行山下的他，有护持唐僧的他，还有此刻站在佛前的他，无数个“他”在时空中交错，最终都化作了眼前的佛。
“俺知道了。”他合十躬身，僧袍上的褶皱里落下粒花果山的泥土，“战胜不是打倒，是放下。”话音刚落，金箍棒从耳内飞出，在殿中化作道彩虹，连接着灵山与东胜神洲，彩虹上走着无数只石猴，都背着的行囊，往西而来。
如来颔首微笑，莲台缓缓沉入地底，雷音寺的匾额重新变回“大雄宝殿”。唐僧转身看向孙悟空，目光里再无往日的温和，只剩同修的默契：“悟空，该往藏经阁去了。”孙悟空点头，跟在他身后，路过殿门时，回头看了眼灵山的方向，那里的金光里，似乎有只石猴正在水帘洞前，对着群猴：“俺去也！”
藏经阁的门是用菩提木做的，推开时发出“吱呀”声，像极了五行山开石的脆响。阁内的经卷在架子上泛着柔光，孙悟空随手抽出本，封面上写着“心经”，翻开却见里面画满了他降妖除魔的画像，最后页是只佛，眉眼间带着石猴的顽劣，却笑得慈悲。
窗外的佛光漫进来，落在他的僧袍上，竟与虎皮裙的纹路渐渐重合。孙悟空忽然明白，所谓成佛，不是变成另一个人，而是终于看清——那个大闹宫的泼猴，那个护持师父的行者，那个在五行山下仰望星空的石猴，从来都是同一个他。
雷音寺的钟声忽然响起，传遍灵山，传遍三界。孙悟空合上书，与唐僧并肩走出藏经阁，晨光里，他的身影与唐僧渐渐重合，又渐渐分开，像极帘年从石猴到行者的路，也像此刻从行者到佛的道。
远处的云海翻涌，孙悟空忽然想去看看花果山。他纵身跃起，脚下的祥云自动生成，路过南门时，兵将纷纷躬身行礼，他笑着摆摆手，忽然觉得金箍棒化作的彩虹还在身后，那上面的石猴们，正背着行囊，一步步走向属于他们的“九九八十一难”。
灵山的金光在他身后铺展开来，像条温暖的路，连接着过去与未来。他知道，从此世间再无齐大圣，却多了个斗战胜佛，可那佛的心里，永远住着只石猴，在水帘洞前，对着朝阳，喊出第一声属于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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