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晨光尚未驱散凉意，碎玉轩的平静便被一阵刻意放重的脚步声打破。
常嬷嬷快步走进后院，脸色有些发白，对着正蹲在田埂边心查看番薯育苗情况的沈星落低声道：“娘娘，贵妃娘娘身边的秋月姑娘来了，还…还带着包袱。”
沈星落动作未停，只微微挑了挑眉，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嗤笑：“送眼线还包吃包住？柳依依倒是大方。”她拍了拍手上的泥，瞬间切换回那副懵懂表情，慢吞吞地站起身。
前院里，秋月穿着一身簇新的湖蓝色宫装，比常嬷嬷还要体面几分，身后跟着两个宫女捧着行李。她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眼底却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倨傲与审视。
“沈娘子。”秋月微微屈膝，礼数周到，语气却听不出多少敬意，“贵妃娘娘听闻您这儿伺候的人手实在短缺，开垦荒地甚是辛劳，心下实在难安。想着常嬷嬷年事已高，莲儿又年纪，恐伺候不周，特命奴婢过来，亲自在碎玉轩伺候些时日，也好让娘娘能安心…休养。”
话得漂亮，意思却赤裸——柳贵妃不放心，要把自己最得力的眼线直接安插进来，贴身监视。
常嬷嬷和莲儿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
沈星落却像是完全没听懂其中的机锋，反而好奇地绕着秋月转了一圈，歪着头打量她光滑的衣料和精致的簪花，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袖子，傻笑：“滑溜溜，好看！比我的好看！”
秋月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强忍着避开的冲动，维持着笑容：“娘子笑了，这是贵妃娘娘赏的料子。”
“哦…”沈星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注意力似乎又被秋月头上那支点翠蝴蝶簪吸引了，“蝴蝶！会飞吗？”着就伸手要去抓。
秋月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避开她的手，笑容有些勉强：“娘子，这是死物，不会飞。”
沈星落立刻撅起嘴，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不会飞…不好玩…那你来干嘛？我这里只有泥巴，不好玩！”
秋月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耐，尽量柔声道：“奴婢是来伺候娘子的，陪娘子解闷，帮娘子料理琐事。”她目光扫过院角的荒地和沈星落沾满泥污的手，意有所指，“这些粗活，岂是娘子该做的？以后这些，交给下头人便是。”
“不要！”沈星落忽然拔高声音，像个被抢了玩具的孩子，一把抱住旁边立着的锄头，“我的地！我的宝贝！谁也不许碰！你们都不懂！会弄坏我的金疙瘩！”
她闹腾起来，毫无章法，差点把锄头挥到秋月身上。
秋月花容失色，连连后退，看着沈星落那副撒泼打滚的疯癫模样，心底那点怀疑和警惕又被鄙夷所取代。看来真是疯得不轻，除了那块破地，什么都不在乎。
“娘子息怒，奴婢不碰，不碰便是。”秋月勉强安抚着，心里快速盘算。硬拦着肯定不行，这疯子闹起来没完没了。不如先顺着她，只要自己能留下来，近距离监视，还怕抓不到把柄？
她换上担忧的表情：“娘子既喜欢摆弄这些，奴婢自然不敢阻拦。只是娘子万金之躯，总亲自动手，若累着了或是伤了，奴婢万死难辞其咎。不若这样，奴婢帮您打理些杂事，端茶送水，整理衣物，您也能更专心…种地？”她把“种地”两个字得极轻，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讥诮。
沈星落似乎被这个提议服了，停止哭闹，狐疑地看着她：“你真的…不抢我的地？帮我干活？”
“自然是真的。”秋月微笑，“贵妃娘娘命奴婢来，就是好好伺候娘子的。”
“那好吧！”沈星落立刻破涕为笑，变脸比翻书还快，指着常嬷嬷和莲儿，“那你帮她们干活！洗衣服！打扫屋子！喂鸡！”（她并没有鸡，只是顺口胡）
秋月脸上的笑容差点没挂住。让她一个贵妃身边的一等大宫女，来做这些粗使婆子的活计？！ 但话已出口，她只能咬牙应下：“…是，奴婢遵命。”
于是，秋月就这么“名正言顺”地在碎玉轩住了下来，开始了她憋屈的“伺候”生涯。
她本想紧盯沈星落的一举一动，却发现这位废后大部分时间真的就耗在那片荒地上，不是对着几颗发了芽的破块茎傻笑，就是对着几畦刚冒出孱弱绿芽的土垄喃喃自语，内容无非是“快长高”、“多结果”、“气死坏老鼠”之类的疯话。
她试图接近查看那些“宝贝”，沈星落却防备得紧，稍一靠近就尖叫发怒，摔东西打人，状若疯虎。秋月挨了几次没由来的打骂（沈星落下手很有分寸，看似凶狠，实则不痛），也不敢再轻易凑上前触霉头。
反而是常嬷嬷和莲儿，因为秋月的“分担”，倒是轻松了不少。沈星落时常“突发奇想”，指使秋月去做各种琐碎甚至荒唐的事。
“秋月，我要用晨露浇花！去收集！” “秋月，我梦见蝴蝶喜欢桂花香，你去摘最新鲜的桂花来！” “秋月，我耳朵痒，听用东南方向的梧桐叶烧灰吹进去能治，你快去找！”
秋月被支使得团团转，累得腰酸背痛，满腹怨气，却为了“监视大计”不得不忍气吞声。她送出去的消息，也渐渐变成了“废后行为愈发荒诞，终日痴语，不足为虑”。
而沈星落，则借着秋月这个“传声筒”，开始有意无意地释放烟雾弹。
她会在喂那些苗时，故意大声嘀咕：“多喝点水…长得胖胖的…像钱尚书一样胖…就能卖好多钱…” 她会在秋月经过时，拿着锄头对着空气比划，傻笑：“挖洞洞…埋起来…坏老鼠就找不到我的金元宝啦…” 她甚至有一次，拿着一包普通的野菜种子，神秘兮兮地塞给莲儿，声音却足够让偷听的秋月听到：“藏好…这是从番邦偷来的宝贝…能毒死大灰老鼠的！别让坏人知道！”
秋月将这些零碎疯语报上去，柳贵妃听了，更是嗤之以鼻，彻底放下心来。一个整想着卖钱、藏宝、毒老鼠的疯子，还有什么威胁？
无人察觉，在秋月被支开的时候，沈星落会迅速而精准地给不同区域的作物进行标记、记录；无人看到，夜深人静时，她会借着月光，偷偷给几株特别的苗加一点“灶”——那是她费尽心思才从皇庄老农那里旁敲侧击问来的、一点简单的施肥技巧。
陆景渊偶尔问起，王德贵便据实回禀：“秋月姑娘已在碎玉轩住下，沈娘子……似乎颇为依赖她，时常使唤。只是……那种地之事，依旧不许旁人插手，秋月姑娘也只能远远瞧着。”
“依赖？”陆景渊指尖敲着龙案，眸色深沉。他可不觉得那个能点破漕运之弊的女人，会真的依赖柳贵妃的心腹。
“让她盯着吧。”他最终淡淡道，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朕倒是想知道，柳依依这步棋，最后会看到什么样的‘惊喜’。”
碎玉轩内，沈星落正指挥着满头大汗的秋月去给她晒被子，理由是“被子里的棉花要晒得和云朵一样软，金疙瘩才肯睡觉”。
看着秋月强忍怒气的背影，沈星落蹲下身，轻轻抚过一株番薯苗嫩绿的叶片，用气声低语：
“好好长……等你们长大了，就该轮到那些真正的‘老鼠’，睡不着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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