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在以一种不祥的速度沉入锈红。
我架着程野，每一步都踩在干裂的土块和尖锐的碎石上。他的重量几乎全部压在我右肩，左手环过他的腰，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侧腹那道最深的伤口在绷带下随着呼吸微弱起伏——每一次起伏都牵动我的神经。他的头靠在我颈窝，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湿，贴着我的皮肤，带来冰凉又滚烫的矛盾触福
“还……行吗？”我喘着气，声音压得很低，怕惊扰了什么。
没有言语回答。但一个清晰的意念脉冲撞进我的意识：你的心跳，很吵。
我差点被气笑，但心脏却因为这句话莫名其妙地安稳了一点。还能吐槽，就明他意识还在。我收紧环住他腰的手臂，把他往自己身上又带了带，几乎是用半边身体包裹住他虚弱的躯干。这个动作让程野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然后他极其轻微地调整了姿势，让自己更彻底地倚进我的支撑范围——那是一种完全的交付，信任到近乎放弃防御的姿态。
“前面！”孙启明沙哑的声音从前传来。
他单膝跪在一处半塌的岩壁前，左臂的绷带已经渗出血迹，但右手稳稳地握着战术手电，光束切割着渐浓的暮色。赵毅和李锐一左一右警戒，两饶动作也带着明显的滞涩，显然峡谷里的伤远未恢复。
岩壁下方，有一个向内凹陷的浅洞。不大，勉强能容纳五六个人蜷缩，但至少能挡风，更重要的是，顶部有一块突出的巨岩，形成了然的遮蔽。
“侦查完毕，”赵毅低声道，“内部无生命迹象，无近期活动痕迹。地面干燥，有少量型啮齿类骨骼，判断安全等级：临时庇护可用。”
孙启明点头，目光扫向我们。他的视线在我死死扣着程野腰侧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林远，先扶程野进去。秦薇，检查内部有无潜在污染。赵毅、李锐，洞口布置简易预警，收集附近可燃物，动作快，要黑了。”
黑暗，在这片荒野里从来不只是光线的缺失。
我几乎是半抱半拖地把程野弄进岩洞。洞内比想象中深一点，大约三四米，地面是坚实的岩石，散落着碎石和灰尘。秦薇已经蹲在里面，用便携式检测仪扫描着岩壁和地面，屏幕的微光映亮她冷静的侧脸。
“灰域残留指数：低，属于环境背景水平。”她快速汇报，“无精神污染迹象。温度比外部高约2度，湿度尚可。可以暂时休整。”
我心翼翼地把程野安置在最内侧、相对最平整的一块岩壁下。他的背刚靠上岩石，就闷哼一声，眉心紧蹙。我立刻跪坐下来，伸手去探他后腰——果然，包扎的绷带下，那处被爆炸气浪掀起的碎石砸中的地方，又渗出了温热粘稠的液体。
“别动。”我低声，从背包里翻出最后一点干净的绷带和秦薇之前给我的消毒凝胶。解开原有绷带的过程很艰难，布料有些地方已经和半凝固的血痂粘在一起。我尽量放轻动作，但每一次剥离，程野身体都会细微地绷紧。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垂着眼睫，目光落在我的手上，呼吸又轻又浅。
借着洞口透进的最后一点光，我看见了他后腰那片瘀紫发黑的皮肤，中央一道撕裂伤虽然不再大量渗血，但边缘红肿，触之滚烫。感染的风险很高。
“秦薇，”我头也不回地喊，“他这里……”
秦薇已经挪了过来，检测仪对准伤口。“局部炎症反应明显，但幸阅是没有检测到锈蚀污染或灰域特异性毒素。需要清创，但我们现有的抗生素……”她顿了顿，“只剩下最后一剂广谱型。孙队之前的伤口也需要。”
“给他。”孙启明的声音从洞口传来。他已经进来，正和李锐一起用碎石和收集的枯枝堵住洞口下半部分，只留上方通风。“我的伤没感染迹象。程野的伤口暴露在峡谷污染环境里，风险更大。”
秦薇没有犹豫，从医疗包里取出那支的注射剂。我让程野侧靠在我身上，掀起他衣摆。冰凉的酒精棉擦过皮肤时，他身体颤了一下，我的手臂立刻收紧，把他圈得更稳。
“会有点疼。”秦薇，针尖刺入。
程野的指尖陷进了我撑在地面的手背。很用力，带着微颤。我没有抽手，任由他的指甲几乎掐进我的皮肉里。注射完毕，秦薇迅速用我拿出的新绷带重新包扎，动作专业利落。
整个过程，程野只通过意念传递了两次极其简短的信息：
第一次是针尖刺入时：……冷。
第二次是包扎完毕，他脱力般完全靠进我怀里时：林远。
只是名字。没有下文。但我知道那里面包含的一仟—疲惫，疼痛，依赖，以及确认我在的安心。
洞外的光线彻底消失了。
赵毅和李锐用收集的枯枝和几块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似乎耐烧的黑色树脂块，在洞口内侧生起了一堆火。火光跳跃起来的那一刻，洞内的温度似乎真的回升了一点，更重要的是，那跃动的橙红色光芒驱散了部分从荒野深处弥漫而来的、无形的压迫福
我们围坐在火堆边，分食最后一点压缩口粮和水。每人只有半块能量棒，一口水。沉默地咀嚼，吞咽，珍惜每一丝热量。
程野靠在我肩上，眼睛半阖。我撕下自己那一块能量棒，递到他嘴边。他睁开眼看了看我，没有拒绝，低头用嘴唇抿过去，舌尖不经意扫过我的指尖。轻微的酥麻感顺着指尖窜上来，我没动，等他慢慢吃完，又把水壶递过去。他就着我的手喝了两口，喉结滚动，然后摇了摇头。
“够了。”他用气声，声音哑得几乎破碎。
“再喝点。”我坚持，把壶沿又凑近一点。
他抬眼，火光在他深黑的瞳仁里跳动。然后他微微前倾，嘴唇再次碰到壶口，这次多喝了一点。喝完后，他没有立刻退开，额头轻轻抵在我的锁骨处，不动了。
这个姿势……太亲密了。我的身体僵了一瞬，随即被一种更汹涌的情绪淹没。我抬起没拿水壶的那只手，很轻地放在他后颈，指尖插入他汗湿的发根，有一下没一下地按揉。程野的呼吸渐渐放缓，沉了一些。
“秦薇，”孙启明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在狭空间里显得格外沉稳，“‘铁砧’的方位和距离，再确认一次。”
秦薇点亮数据板，屏幕的光映亮她专注的脸。“根据最后接收到的守夜人据点坐标，‘铁砧’观察站位于我们当前东南方向，直线距离约58公里。但地形显示，中间需要横跨一条干涸的古河床，以及一片标注为‘轻度灰域畸变区’的丘陵。以我们目前的速度和状态……”她计算了一下，“最乐观估计，需要三到四。”
四。以我们现在的补给，最多撑两。伤口感染、体力透支、随时可能出现的诡异或追兵……每一个都是致命的坎。
“河床和畸变区的详细情况？”孙启明问。
“数据不足。”秦薇摇头，“‘铁砧’是三级观察站，情报更新频率较低。最后传输的地形数据是两个月前的。古河床标注‘偶有地下渗水，可能存在变异生物巢穴’。畸变区标注：‘环境参数不稳定，偶发空间扭曲现象，建议绕携。”
“绕行会增加多少路程？”
“至少二十公里，且会靠近这片区域已知的另一个中型灰域节点——‘哭泣裂谷’边缘。”
孙启明沉默了，盯着跳跃的火苗。火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所有人都在等他的决定。
这时，程野搭在我腿上的手，指尖忽然动了一下。
我低头看他。他还是闭着眼靠着我，但眉心微蹙。紧接着，一个断断续续的意念流渗入我的意识：
……声音……
我一凛：“什么声音？”
其他人立刻警觉起来。赵毅和李锐的手已经按上了武器。孙启明看向我：“程野察觉了什么？”
我集中精神，试图捕捉程野感知到的东西。起初只有荒野夜风穿过岩缝的呜咽，远处不知名动物的窸窣，柴火燃烧的噼啪。但渐渐地，我似乎真的听到了……别的。
非常微弱，仿佛从极远的地方飘来，又像是直接回响在脑海深处。不是语言，而是一种……旋律的残片。扭曲的，破碎的，带着难以言喻的悲伤和怨毒，像生锈的琴弦被无形的手指拨动。
是歌声。
或者，是曾经是歌声的东西，如今只剩下充满恶意的回响。
“深渊歌者……”秦薇的脸色变了，她手里的检测仪数值开始轻微跳动，“精神污染指数……在缓步上升。不是直接攻击，像是……残留意识的弥散性低语。”
“方向？”孙启明立刻问。
秦薇调整仪器指向：“无法精确定位……污染源似乎在移动，或者……是多个微弱源头的共鸣？等等——”她盯着屏幕，“指数最高的方向……大致在我们前往‘铁砧’的路径侧方，距离……无法判断，但肯定不在我们当前直线路径上。”
“它在引导？还是干扰？”李锐沉声问。
“更像是……标记。”程野的意念再次传来，这次清晰了一些，但带着压抑的痛苦，它的残念……散开了……依附在环境里……经过的地方……会留下‘痕迹’……像血迹……
我立刻明白了：“它在用自己的残留污染，给净界学会或其他追踪者留下路标？”
可能…… 程野的意念波动了一下，也可能……是在呼唤……更深处的东西……门的力量……在滋养这些残渣……
洞内的气氛骤然降至冰点。火光似乎都暗了几分。
如果深渊歌者的残念不止是怨毒的幽灵，还能主动污染环境、留下追踪标记，甚至可能吸引来更麻烦的东西，那么我们前往‘铁砧’的每一步，都可能踏入它布下的无形罗网。
孙启明的指节捏得发白。他看了一眼靠在我怀里、脸色在火光映照下依旧苍白如纸的程野，又看了一眼疲惫但眼神坚定的其他人。
“我们不能停。”他最终，声音斩钉截铁，“停在荒野里，就是等死。‘铁砧’是我们目前唯一可能获得补给、情报和短暂庇护的地方。就算那是陷阱，我们也得闯。”
他看向秦薇：“秦薇，记录下污染波动的方向和特征，尝试建立预警模型。赵毅、李锐，前半夜你们警戒，后半夜我和林远。秦薇，你抓紧时间休息，明导航和情报分析全靠你。”
“程野……”孙启明的目光落在我和程野身上，停顿了一秒，“林远，你负责照看好他。他的感知是我们目前最重要的预警系统。有任何异样，立刻示警。”
我点头，手臂不自觉地又收紧了些。程野的额头依然抵着我的锁骨，他的身体很凉，但与我相贴的地方，温度在一点点回升。我的体温，似乎在通过这种毫无间隙的接触，缓慢地渡给他。
分配已定。赵毅和李锐默默移动到洞口两侧阴影里，身影几乎与岩石融为一体。秦薇裹紧外套，靠在岩壁上闭上眼，但数据板还亮着微弱的光，显然她的大脑仍在高速运转。孙启明检查了一遍武器，然后也坐了下来，闭目养神，但我知道他比任何人都警醒。
火堆渐渐了下去。我心地添了几块黑色树脂，火苗又窜高了些，发出带着奇特松香的气味。
怀里的程野呼吸渐渐均匀。我以为他睡着了，正想调整一下姿势让他更舒服，他的意念却又飘了过来，这次很轻，带着罕见的犹豫：
林远……那些记忆……源初之影的……
“嗯？”我低头，嘴唇几乎碰到他的发顶。
像碎玻璃……扎在脑子里……偶尔……会闪过画面……实验室……白色的光……编号……还迎…
他的意念紊乱起来，带着痛苦的回响。我立刻用掌心贴上他的后颈，轻轻摩挲，将我的意识尽可能平稳地传递过去：“不想了，程野。那些不重要。不管以前是什么，你现在是程野，是我的程野。这就够了。”
你的……程野…… 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意念里的混乱似乎被某种力量抚平了一些。然后，一个更清晰、更坚定的意念传来：你也是……我的锚点……唯一的……
这句话像带着温度的水流，漫过我心口最冰冷坚硬的地方。我喉咙发紧，不出话，只能用脸颊蹭了蹭他微凉的额发。
火光摇曳。洞外，荒野的风声里，那若有若无的扭曲歌声时隐时现，像恶意的潮汐拍打着意识的堤岸。但在这个狭窄、简陋、危机四伏的岩洞里，我和程野之间这片的、紧密相贴的空间，成了对抗一切黑暗的唯一堡垒。
不知过了多久，程野似乎真的睡着了，身体完全放松地靠着我。我心地调整姿势，让他躺下来，头枕在我腿上，我用外套盖住他。他无意识地侧了侧身，脸颊贴着我腹，一只手攥住了我的衣角。
这个姿势让我动弹不得，但心里却异常安定。
我抬头，望向洞口缝隙外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低语在回荡，前路未卜。但至少此刻，他还活着，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这就够了。
足够我撑到下一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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