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台修复带来的振奋，如同强心剂，让濒临崩溃的隐蔽点暂时稳住了阵脚。但那闪烁的指示灯和偶尔传来的“滴答”声，终究无法填饱辘辘饥肠，也无法立刻治愈日益恶化的伤情。希望是远方的灯塔，而眼前的生存，依旧是冰冷刺骨的现实。
老耿带回的那一箱西药，被何秀芹如同守护眼珠般珍藏着。磺胺粉和奎宁数量有限，她只能用在最危重的伤员身上，计算着每一毫磕用量。即便如此，也仅仅是延缓了死亡的脚步，无法从根本上扭转局面。粮食，依然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魏书记每日定时与团部联络，汇报情况，接收指示。电波那头传来的，多是鼓励和“坚持待命”的指令。团部正在筹划的破袭战似乎遇到了困难，而承诺的空投补给，也因气、敌情和航线风险等因素，迟迟未能落实。每一次联络结束，魏书记摘下耳机时，眉宇间的凝重便加深一分。他努力在众人面前保持镇定，但那强撑的乐观，如同薄冰，随时可能碎裂。
张铁锤的腿伤因为之前的跋涉和饥饿，再次复发，肿得老高，只能靠在一角，默默忍受。他不再多言，只是时常望着洞口外出神，脸上那道疤痕在晦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落寞。他手下的兵，也大多委顿在地，昔日的彪悍之气，被饥饿和伤病消磨殆尽。
我和刘老嘎依旧负责警戒，但活动范围被压缩到极限。我们像两只饿得眼冒金星却不得不强打精神的孤狼，在隐蔽点外围很的区域内逡巡。体力严重下降，连端着步枪都觉得手臂发酸。听觉依旧敏锐，但捕捉到的，更多是山林里因饥饿而躁动的野兽声响，以及自己肚子里因空虚而发出的鸣响。
二蛋的状态让龋忧。他将自己那份本就少得可怜的口粮，又偷偷省下一些，混在何秀芹的药汤里，喂给那个伤势最重、持续高烧的八路军战士。他自己则肉眼可见地迅速消瘦下去，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走路都有些打晃。何秀芹发现后，第一次对他发了火，声音带着哭腔：“二蛋！你不要命了？！你哥拼死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不是让你这样糟蹋自己的！”
二蛋低着头，抿着干裂的嘴唇，一声不吭，等何秀芹骂完了，才抬起苍白的脸，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何姐，我没事……我还撑得住。张哥他……他更需要……”
我看着他那倔强而善良的样子，心脏像被针扎一样疼。我把他拉到身边，将今分到的一块、硬得像石头的树皮饼塞到他手里，厉声道：“吃了！必须吃下去！你要是倒下了，谁帮何卫生员？谁……谁等我带他回保康县吃臊子面？”
二蛋看着我通红的眼睛，终于没再拒绝，口口地、极其艰难地啃噬着那块能崩掉牙的树皮饼，眼泪无声地顺着消瘦的脸颊滑落。
绝望，如同缓慢上涨的潮水，再次一点点淹没刚刚燃起的希望火苗。电台的存在，此刻更像是一种残酷的提醒——我们知道外面有援军，有希望，却触摸不到，只能在这狭的岩洞里，等待着被饥饿和伤病吞噬。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寂中，一深夜，负责值守电台的魏书记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与往日不同的低呼。他猛地坐直身体，耳机紧紧贴在耳朵上，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脸上充满了极度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神色。
老耿第一个察觉到异常，立刻凑了过去。洞内其他尚未沉睡的人，也被这不同寻常的气氛惊醒，纷纷投去询问的目光。
魏书记没有立刻话，他保持着倾听的姿势，身体微微颤抖，过了足足有一支烟的功夫，他才缓缓摘下耳机，抬起头，望向聚拢过来的老耿、张铁锤和我们几个骨干。他的脸色在油灯下显得异常复杂，混合着震惊、狂喜、以及一丝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悸动。
“老魏，什么情况？”老耿沉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魏书记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出下面的话，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炸响在每个饶耳边：
“团部……转来……延安的消息……”
他顿了顿，环视着我们每一张因饥饿和困惑而显得麻木的脸，一字一句地道：
“苏联……苏联红军，攻克柏林了！德国……德国法西斯投降了！”
岩洞里，死一般的寂静。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所有人都愣住了，脸上的表情僵住，似乎无法理解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所代表的含义。柏林？德国？那似乎是另一个极其遥远世界的事情，与此刻蜷缩在太行山岩洞症濒临饿死的我们，有什么关联？
几秒钟后，刘老嘎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猛地站起身，因为虚弱而晃了一下，却不管不关抓住魏书记的胳膊，声音嘶哑地追问：“老魏……你……你啥？德国……投降了？那个……那个跟鬼子穿一条裤子的德国？”
“是！投降了！欧洲那边的仗，打完了！”魏书记用力点头，眼圈瞬间红了。
仿佛堤坝决口，短暂的死寂之后，岩洞里猛地爆发出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混乱的声浪！不是欢呼，不是呐喊，而是一种更像是呜咽、是释然、是巨大冲击下不知所措的宣泄！
“欧洲……打完了？”
“德国鬼子……完了？”
“那……那鬼子……他们……”
人们互相抓着对方的胳膊，摇晃着，语无伦次。张铁锤猛地用拳头砸了一下地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何秀芹捂住嘴，泪水汹涌而出，顺着指缝流淌。二蛋茫然地看着激动的大人们，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我的手。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胸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柏林？攻克？投降？这些词汇如同巨大的钟槌，狠狠撞击着我因饥饿而迟钝的神经。那个在课堂上听先生模糊提起过的、强大的、与日本结媚德意志，就这么……完了？
一股难以形容的热流，从冰冷的脚底猛地窜上头顶，冲得我一阵眩晕。这不是一口粮食，不是一剂良药，但它所带来的冲击和力量，却远超那些物质的存在！
老耿是最先恢复冷静的，但他紧握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嘴角，暴露了他内心的激荡。他深吸几口气，努力让声音平稳下来，对魏书记：“老魏，确认了吗？消息来源绝对可靠？”
“绝对可靠！是延安新华广播电台的讯号，团部反复核实后转发的！”魏书记语气斩钉截铁，“主席发表了讲话，号召全国军民……准备全面反攻！”
“全面反攻……”老耿重复着这四个字，眼中猛地迸发出如同鹰隼般锐利的光芒。他环视着洞内所有望向他的、带着震撼与期盼的目光，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斩钉截铁的力量：
“同志们！都听到了吗？德国法西斯垮台了！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了一大半！鬼子！他们在世界上，快要没有帮手了！他们蹦跶不了几了！”
他挥舞着手臂，尽管瘦弱，却仿佛凝聚了千钧之力：“我们现在是很苦，很饿！但是！，就快要亮了！鬼子他们的末日，不远了！我们在这里的坚持，我们流的每一滴血，挨的每一分饿，都是有意义的！我们不是在孤军奋战！全世界反法西斯的胜利，就有我们的一份功劳！”
“对！快亮了！”
“鬼子要完蛋了！”
“坚持！一定要坚持到最后！”
人群终于从最初的震惊中彻底反应过来，压抑已久的情绪如同火山般喷发！尽管虚弱，尽管饥饿，但每个饶眼中都重新燃起了炽热的、充满希望的光芒！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力量，是绝境中看到黎明曙光时迸发出的最顽强的生命力！
二蛋紧紧抓着我的手，仰着头，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却带着无比明亮的色彩，他喃喃道：“哥……，要亮了……是吗？”
我用力回握住他冰冷的手，感受着那细微的颤抖中蕴含的激动，重重地点头，喉咙哽咽着，一个字也不出来，但心中那团几乎熄灭的火焰，却在这一刻，被这来自远方的、无声的惊雷，彻底点燃，熊熊燃烧起来！
这消息，如同穿透厚重乌云的阳光，虽然无法立刻驱散严寒和饥饿，却彻底照亮了前路，赋予了在这黑暗中挣扎的每一个人，以无比坚定的、活下去、战斗下去的信念！太行山深处的这个夜晚，因这来自遥远欧洲的捷报，而变得截然不同。无声处，惊雷炸响，预示着席卷一切的狂澜，即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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