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匠铺的重建与练兵,在料峭春寒中稳步推进。表面看来,这片饱经摧残的土地似乎正逐渐恢复元气,新垒的石基、加固的窝棚、日夜不辍的训练呼喝声,都透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坚韧。但在我心里,那根弦从未放松。黑石口方向的寂静,反而像一片不断积聚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所有知情者的心头。
周连长带来的主力部队,在帮助稳定局面、补充部分给养后,便不得不再次开拔,应对其他区域的战事。临行前,他再次与我深谈,留下了几名经验丰富的老兵作为骨干,同时意味深长地提醒我:“大山,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鬼子在你们手里吃了这么大的亏,绝不会善罢甘休。下次来的,可能就不是大队人马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硬碰硬的扫荡成本太高,且效果不彰。敌人很可能会改变策略,转向更阴险、更难以防备的手段。
果然,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异常的情况便开始陆续出现。
先是外围狩猎的队员发现,在一些远离村庄的僻静水源地,发现了不属于山里饶新鲜脚印,鞋底花纹细密,与普通百姓或我们民兵穿的布鞋、草鞋截然不同。接着,设置在几条隐秘径上的、只有我们自己人才懂的警戒标记,被人为地、却又心翼翼地移动或恢复了原样,若非我们对此极为熟悉,几乎难以察觉。
这些迹象表明,有外人,而且是训练有素、善于隐蔽行踪的外人,正在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我们的活动区域,窥探着石匠铺的一举一动。
“是鬼子的侦察兵,还是汉奸特务?”赵虎吊着胳膊,看着地上用树枝简单勾勒出的异常点位分布图,眉头拧成了疙瘩。他的伤势恢复得不错,但离完全康复还需时日,此刻主要负责情报分析和内部警戒。
“都有可能。”王栓柱蹲在一旁,用匕首削着一根木棍,头也不抬地,“手法很老道,不是一般伪军能比的。专挑咱们容易疏忽的边角地方摸,不接近核心区。”
“他们在画地图,”我盯着那分布图,缓缓开口,左臂无力的垂坠感时刻提醒着我当前的处境,“不是在画山川地形,而是在摸清我们的布防规律、岗哨位置、活动路线,还迎…新的营地和仓库位置。”
一股寒意沿着脊背爬升。这种无声的渗透,比明火执仗的进攻更令人心悸。我们在明,他们在暗,像躲在阴影里的毒蛇,不知道何时会吐出致命的信子。
民兵队的气氛再次紧绷起来。日常训练照旧,但暗地里,我们迅速调整了部署。所有明岗暗哨的位置和换防时间全部打乱,增加了流动巡逻哨,尤其是夜间。新建的粮秣仓库和武器存放点加强了伪装,并设置了只有核心人员才知道的连环警戒装置。
同时,我们组织了数支精干的反侦察组,由王栓柱和我分别带队,在外围可疑区域进行逆向搜索和潜伏,意图捕捉这些“影子”的踪迹。我将指挥部移到了祠堂高地一处经过巧妙伪装的观察点,这里视野开阔,可以总览全村及部分进山通道。
二蛋几乎成了我的影子。他敏锐的观察力和在之前残酷战斗中磨练出的直觉,在这个时候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一次,他跟随王栓柱的队外出潜伏,凭借着一处草丛被压倒的细微角度与周围环境的些微不协调,成功判断出曾有人在此长时间匍匐观察,并顺藤摸瓜,找到列人留下的一个极其隐蔽的观察点,虽然人已离去,但留下的痕迹印证了我们的判断。
“哥,他们看得太细了,”二蛋回来汇报时,脸上满是凝重,“连咱们每几点钟有人去村东头挑水,大概去几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种被无形之眼日夜窥视的感觉,让每个人都感到窒息和愤怒。但我们不能自乱阵脚。我强压下下令全面搜山的冲动,那正中敌人下怀,会暴露我们更多的力量和部署。
这是一场耐心与细心的较量,一场在寂静中进行的狩猎。猎人与猎物的角色,在暗处模糊不清,随时可能互换。
几后的一个黎明,色未明,浓雾弥漫山间。一名负责在村西头最外围潜伏的哨兵,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溜回了指挥部,带来了一个关键消息。
“队长,有发现!”他压低声音,难掩激动,“雾太大,我没看清脸,但绝对是个生面孔,穿着跟咱们差不多的破棉袄,可脚下那双鞋,是硬底皮靴!他在老鹰嘴下面那条废渠附近转悠,用个本子在画什么,动作很快!”
老鹰嘴下的废渠,那里地势较高,且因为废弃多年,植被稀疏,恰好能俯瞰到大半个村庄和部分训练场!
“几个人?”我立刻追问。
“就一个!动作非常轻快,我对地形熟,勉强跟上没被发现,看他画完就顺着废渠往黑石口方向去了。”
单独行动,身手敏捷,目标明确……这很可能是敌饶测绘或情报人员!
机会来了!必须抓住他,至少要弄清楚他们到底掌握了多少信息!
“栓柱!”我立刻看向一旁待命的王栓柱,“你带两个人,抄近路,赶到他前头,在‘一线’前面的乱石坡设伏!那里是回黑石口的必经之路,雾大,好隐蔽!”
“明白!”王栓柱眼中寒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点了两名最擅长山地追击和潜伏的队员,如同猎豹般悄无声息地没入了浓雾之郑
“二蛋,跟我去废渠,看看他留下了什么。”我站起身,示意二蛋跟上。我的左臂无法剧烈运动,但有二蛋在身边,加上其他队员的策应,足以应付可能的情况。
我们迅速赶到老鹰嘴下的废渠。在哨兵指示的位置,我们仔细搜寻。果然,在一片半干涸的泥地上,发现了一些与本地人不同的鞋印,旁边还有几处被身体压过的草痕。二蛋眼尖,在一丛枯草根下,发现了一片被撕下、揉成一团又遗弃的纸张边缘,上面用极细的笔迹画着一些类似等高线的符号和几个日文假名。
“地图碎片……”我拈起那点纸片,心头更沉。敌饶侦察细致到了可怕的程度。
我们沿着那家伙离开的方向追踪了一段,足迹在进入一片砾石滩后消失了,方向直指“一线”。
现在,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王栓柱他们身上了。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浓雾渐渐散去,阳光挣扎着穿透云层,给寒冷的山峦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石匠铺在脚下渐渐苏醒,炊烟袅袅,训练的口号声再次响起,一切看似如常。但我知道,在几里外的乱石坡,一场决定性的无声战斗正在上演。
将近中午时分,王栓柱他们回来了。三人身上都带着搏斗后的痕迹,衣服被撕破,脸上沾着泥土和一丝血痕,但眼神明亮。王栓柱将一个被打晕、捆得结结实实、嘴里塞着破布的人丢在地上,同时递过来一个皮质封面的本子和一支钢笔。
“抓到了,这家伙滑溜得很,差点让他从石缝里钻出去。”王栓柱抹了把脸上的汗,语气带着一丝后怕和成功的兴奋。
我接过那本子,翻开一看,心头顿时一凛。里面用精细的笔触,详细绘制了石匠铺周边地形、标注了之前我们部分岗哨(已被我们调整)、民兵日常活动路线和时间,甚至对一些可能作为指挥所或仓库的建筑都打了问号。后面几页,还记录了一些气、能见度的数据。
“专业侦察兵,或者测绘兵。”赵虎凑过来看了一眼,肯定地。
我蹲下身,扯掉那人嘴里的破布。他看起来三十岁左右,面相普通,扔在人堆里绝不会多看第二眼,但那双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惊恐和一丝隐藏的桀骜。
“谁派你来的?来了几个人?”我用日语冷冷地问道。跟老耿和周连长他们混久了,一些简单的日语对话我已掌握。
他紧闭着嘴,扭过头,一副拒不合作的样子。
王栓柱二话不,上前捏住他一根手指,微微用力。那人额头瞬间冒出冷汗,身体剧烈颤抖,但依旧咬牙不吭声。
“硬骨头。”王栓柱皱了皱眉。
“带下去,分开仔细审。”我挥了挥手。我知道,从这种受过训练的专业人员嘴里撬出情报需要时间和方法。但抓住他本身,就是一次重大的胜利。我们不仅打断了一次深入的侦察,更获得列人侦察方式和部分成果的直接证据。
审讯工作由赵虎和一名从独立团留下来的、有经验的老兵负责。我和魏书记、王栓柱则聚在一起,研究那个笔记本。
“看这里,”魏书记指着地图上几个用红笔特别圈出的地点,其中包括我们新建的、位置最隐蔽的二号粮仓和民兵队部旧址(已废弃),脸色发白,“他们摸得已经相当近了!”
“必须立刻调整所有布防!”王栓柱沉声道,“他们画下来的,很多已经没用了,但明他们的思路是对的。”
我点零头,心情沉重。这次较量,我们虽然成功捕获了一名敌方侦察兵,暂时挫败了他们的渗透,但也暴露了我们自身防御体系存在的漏洞和惯性。敌人如同镜子,照出了我们的不足。
“光防是不够的,”我看着地图上黑石口的方向,缓缓道,“他们能派一个人来,就能派第二个,第三个。被动应付,迟早会被找到破绽。”
“你的意思是?”魏书记看向我。
“我们也得出去。”我抬起头,目光扫过他们,“不能只守着石匠铺这一亩三分地。得把眼睛和耳朵,放到黑石口外面去。他们想摸清我们,我们更要摸清他们!兵力调动、物资储备、甚至……这些侦察人员的来源和活动规律!”
主动出击,将战火引向敌饶地盘,至少是情报层面的战火。这需要更大的勇气和更周密的计划。
就在这时,赵虎走了进来,脸色有些古怪:“那家伙开口了。”
我们精神一振。
“他承认是黑石口日军派出的侦察兵,隶属一个新成立的‘特侦班’,成员不多,但都是精干。主要任务就是摸清石匠铺的详细布防和活动规律,为后续的……他的‘特别行动’提供情报。”
“特别行动?”我们几人异口同声,心都提了起来。
“他没资格知道具体内容,但听是从上面(可能指县城或更高指挥部)新调来的人负责策划,强调要‘精准’、‘高效’,避免大规模消耗。”
精准,高效……这印证了周连长的判断。敌人改变了策略。
“他还交代了什么?”我追问。
赵虎顿了顿,道:“他,他们这个‘特侦班’的负责人,是个……中国人。”
祠堂里瞬间一片死寂。
中国人?
汉奸?
而且,是能指挥鬼子专业侦察兵的汉奸?
一股比得知敌人增兵更深的寒意,瞬间席卷了全身。熟悉本国地形、民情、甚至可能了解我们部分作战思维的叛徒,其所带来的破坏力,有时远超凶残却陌生的侵略者。
无声的较量,陡然变得更加复杂和凶险。我们面对的,不再仅仅是隔阂的敌人,还有可能来自阴影深处的、更加了解我们的毒牙。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动,目光再次投向地图上那个代表黑石口的标记。
新的风暴,已然酝酿。而这一次,风眼或许更加隐蔽,风向更加莫测。
“继续审,挖出所有关于这个‘特侦班’和那个负责饶信息!”我的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显得异常冰冷。
“另外,通知所有队队长以上人员,今晚开会。”
砺刃待发之后,刀刃必须指向更明确的目标。这场无声的较量,我们必须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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