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一只描金绘彩的斗彩葡萄纹盖碗，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炸裂成一堆凄艳的碎片。滚烫的茶水混合着上好的雨前龙井茶叶，四溅开来，如同年世兰此刻炸裂的怒火和屈辱。
“废物！一群废物！”年世兰尖利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姣好的面容此刻狰狞如厉鬼。她胸口剧烈起伏，精心保养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刺目的血痕。“连这点事都办不好！让你们盯着慈宁宫！盯着西院那个妖妇！你们就给我盯出个‘太后凤体康健、食欲大增’来？！”
她面前，跪着两个瑟瑟发抖的婆子，正是她安插在慈宁宫外围和西院附近的眼线。此刻两人抖如筛糠，头磕得砰砰响：
“主子息怒！主子息怒啊！”
“奴婢…奴婢们亲眼所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这几日确实…确实精神头十足！饭量…饭量也比从前好了不少！今早还…还多用了一碗碧粳米粥和两个水晶虾饺！”
“还迎还有张院判请脉出来，老脸都笑开了花！直娘娘脉象雄浑有力…生机盎然…”
“住口！”年世兰抓起手边一个珐琅胭脂盒狠狠砸了过去！婆子额头瞬间见了红。“生机盎然？！她林晚晚是给太后娘娘灌了仙丹还是下了蛊？！让你们盯着她装神弄鬼的把戏！你们倒好！给本侧福晋汇报起太后的胃口来了？！那妖妇在干什么？！她在教唆太后做什么？！”
年世兰的凤眸赤红一片，里面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妒火和恐惧！她安插的眼线传回的消息，字字句句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她的心上！
**太后精神爽利，饭量见长！**
**脉象雄浑有力，生机盎然！**
**张院判赞不绝口！**
**而这一切的根源，都指向西院那个妖妇和她那套鬼都不信的“禹步祈福舞”！**
这哪里是祈福？这分明是妖法！是蛊惑人心的邪术！太后被那妖妇迷惑得团团转，竟亲自下场，带着几个老嬷嬷在慈宁宫后殿…**跳大神？！** 这消息如同晴霹雳，震得年世兰肝胆俱裂！
**伤风败俗！**
**亵渎宫廷！**
**动摇国本！**
这妖妇不死，王府将永无宁日！她年世兰的地位，也将岌岌可危！
巨大的危机感和被冒犯的狂怒如同毒蛇，啃噬着她的理智。她不能再等了！她必须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给予那妖妇致命一击！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更衣！”年世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眼底的怒火被冰冷的算计取代，“去书房！我要见王爷！”
这一次，她要带上最有力的“证据”！她要让王爷亲眼看看，他亲封的“祥瑞”，是如何用妖法蛊惑太后、将大清后宫变成群魔乱舞之地的！
雍亲王府书房，檀香袅袅，沉静肃穆。
胤禛正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章。玄色常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眉宇间凝着挥之不去的沉郁。朱笔落下，笔锋凌厉。
苏培盛垂手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书房里只有朱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骚动和女子凄切哀婉的哭声。
胤禛的笔锋未停，眉头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苏培盛心头一凛，刚想出去查看，书房的门便被猛地推开！
年世兰如同一朵被狂风骤雨摧残过、沾满污泥的娇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她发髻微乱，几缕青丝散落鬓边，脸上精致的妆容被泪水冲刷出狼狈的痕迹，一双美目红肿如桃，里面盛满了惊惧、委屈和无尽的悲愤。她甚至…甚至特意换上了一身素雅的月白旗装，卸下了平日最爱的翡翠头面，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显得楚楚可怜到了极致。然而，在她紧握的右手中，死死攥着一本深蓝色封皮、边角磨损的线装书册——《女戒》！
“王爷！王爷您要为妾身做主！为这王府的体统！为大清的江山社稷做主啊！”年世兰平书案前，双膝一软，直直跪了下去，声音凄厉哀绝，如同杜鹃啼血，“那林氏…那妖妇林晚晚！她…她是要毁了大清的根基啊！”
胤禛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朱笔。他抬起眼，深邃的目光如同寒潭，平静无波地落在跪在下方、哭得梨花带雨的年世兰身上。那目光里没有半分怜惜，只有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何事？”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王爷！”年世兰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膝行两步，仰起满是泪痕的脸，声泪俱下地控诉：
“那妖妇林晚晚，仗着太后娘娘一时被她蒙蔽，在府中行径愈发荒诞！装神弄鬼，跳那等不堪入目的邪舞，已是惊世骇俗！妾身念她身负‘祥瑞’虚名，忍了！可她…她竟丧心病狂！将妖手伸向了太后娘娘！”
她猛地举起手中那本《女戒》，如同举起讨伐妖孽的檄文，声音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惊惧：
“她不知用了什么妖法邪术，竟蛊惑得太后娘娘…娘娘她…她老人家！亲自带着几位老嬷嬷，在慈宁宫后殿…跳起了那等邪舞！”年世兰的声音因为“惊恐”而颤抖，“王爷！妾身有眼线亲眼所见！太后娘娘手持木棍，扭腰摆臀，口中念念有词，尽是些闻所未闻的淫词艳曲！什么‘留下来’！什么‘最摇摆’！简直…简直不堪入耳！有辱国体！伤风败俗到了极致！”
她哭得几乎喘不上气，肩膀剧烈耸动：“这…这哪里是什么祈福？分明是亵渎神明！是妖妇在行蛊惑人心、动摇国本的邪术！太后娘娘何等尊贵？何等睿智？竟被那妖妇迷惑至此！王爷！此乃国之大不幸！是亡国之兆啊！求王爷明鉴！速速将那妖妇拿下！处以极刑！以正视听！否则…否则妾身…妾身唯有一头撞死在这殿柱之上，以死谏言！” 罢，她作势就要朝着旁边的蟠龙金柱撞去！
“拦住她。”胤禛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甚至带着一丝疲惫。
苏培盛眼疾手快，赶紧示意旁边两个太监上前，死死拦住了情绪“激动”的年世兰。
书房内一片死寂，只剩下年世兰压抑的啜泣声。她伏在地上，肩膀耸动，等待着王爷的雷霆之怒，等待着对林晚晚的最终裁决。她甚至已经预见到了林晚晚被拖出去凌迟处死的惨状！心中那丝“胜券在握”的得意几乎要冲破悲愤的伪装。
胤禛的目光，却并未落在年世兰身上，也未看那本《女戒》。他微微垂眸，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案上一方冰冷的墨玉镇纸。那深不见底的寒潭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复杂的光影掠过——是厌恶？是荒谬？还是…一丝更深沉的、难以捉摸的思量？
年世兰的控诉，字字泣血，句句诛心。将林晚晚的“禹步”直接定性为“蛊惑太后、动摇国本”的邪术，更是直指其十恶不赦之罪！这罪名一旦坐实，林晚晚必死无疑！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将达到顶点，年世兰心中那丝得意即将破茧而出之时——
胤禛终于缓缓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起伏，却清晰地敲打在书房内凝滞的空气里，也如同冰锥，狠狠扎在年世兰狂喜的心尖上：
**“眼线？”**
**“你在慈宁宫…安插了眼线？”**
“轰——！”
如同九玄冰兜头浇下！年世兰的哭声、悲愤、得意…所有伪装瞬间僵在脸上！她猛地抬起头，脸上那凄楚的表情如同破碎的面具，只剩下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的茫然！
**眼线？！**
**王爷关注的…竟然是这个？！**
她刚刚声嘶力竭地控诉林晚晚“蛊惑太后、动摇国本”，王爷却只抓住了“眼线”二字？！这…这跟她预想的剧本完全不一样！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在王府、尤其是在慈宁宫安插眼线，这是何等大忌？！这是窥探帝踪！是心怀叵测！是足以让她万劫不复的死罪！
“王…王爷…”年世兰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脸色惨白如纸，刚才的悲愤瞬间化为深入骨髓的冰寒，“妾身…妾身不是…妾身只是忧心太后凤体，忧心王府体统…才…才让几个婆子在外围留心…绝…绝非窥探…”
胤禛没有看她惊慌失措的解释。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移向年世兰因为紧张而死死攥着、指节泛白的右手——那本被汗水浸湿了一角的《女戒》。
他的嘴角，极其细微地、难以察觉地——**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嘲讽？**
然后，在年世兰那惊恐欲绝的目光注视下，胤禛极其平静地、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淡淡地开了口：
**“太后近日…”**
**“凤体康健，食欲大增。”**
**“甚好。”**
“甚好”二字，如同两记重锤，狠狠砸在年世兰彻底崩塌的世界里！
**凤体康健？食欲大增？甚好？！**
**她声泪俱下控诉的“妖法蛊惑”、“伤风败俗”、“动摇国本”，在王爷这里，就只换来一句轻飘飘的“甚好”？！**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绝望瞬间将她淹没！她感觉自己像个跳梁丑，精心编排的戏码，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是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她下意识地、惊恐万状地看向书案后的胤禛。
胤禛终于抬起了眼。
那目光，如同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刃，精准地、毫无温度地、穿透了年世兰所有的伪装和惊惧，直刺她灵魂深处！
冰冷。
审视。
以及…一丝毫不掩饰的、洞悉一切的厌弃和嘲讽。
他没有再看年世兰一眼，也没有再什么，只是极其冷淡地丢下一句：
**“管好你的人。”**
**“退下。”**
完，他重新拿起朱笔，仿佛眼前这个哭花了妆、狼狈不堪的侧福晋，只是一缕微不足道的尘埃。
年世兰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瘫软在地。巨大的屈辱和恐惧让她浑身冰冷，牙齿咯咯作响。她知道，自己完了。不仅没能扳倒林晚晚，反而暴露了自己安插眼线的大忌！王爷那句“管好你的人”和冰冷的眼神，如同悬在头顶的铡刀！
她失魂落魄地被太监搀扶起来，如同行尸走肉般，踉踉跄跄地退出书房。那本被她视为“正义象征”的《女戒》，不知何时已掉落在冰冷的地砖上，被她的裙角拖过，留下了一道污浊的痕迹。
苏培盛看着年世兰失魂落魄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又看了看地上那本沾了污渍的《女戒》，眼神复杂。他躬身上前，想将那书册捡起。
“不必。”胤禛的声音淡淡响起，目光依旧停留在奏章上，“扔了。”
“嗻。”苏培盛应声退下。
书房内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朱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胤禛的笔锋依旧沉稳，只是那深邃的眼眸深处，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波澜，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悄然荡开。
**食欲大增…**
**凤体康健…**
**生机盎然…**
张院判那匪夷所思却又言之凿凿的脉象诊断，如同魔音，再次在他耳边回响。他缓缓放下朱笔，目光投向窗外，西院的方向。
那个满嘴红油、瘫在铜盆边的身影；那个挥舞着五彩鸡毛掸子、喊着“丝滑扭胯”的癫狂身影；那个…能让素来沉静雍容的母后，在深宫后殿“活动筋骨”的身影…
**林氏…**
**你究竟…**
**是何方妖孽？**
就在这深沉的思虑中，胤禛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书案角落——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张皱巴巴的、边缘沾着一点可疑红油的纸片。似乎是前几日林晚晚被“请”来书房问话时，慌乱中从袖袋里掉出来的。
他修长的手指伸出，拈起了那张纸片。
纸上，用炭条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个…**奇怪的铜盆？** 下面架着几根柴火？盆里画着翻滚的波浪线？旁边还鬼画符般标注着几个字：**“茱萸”、“胡椒”、“肉！”** 以及一个硕大的、画着圈的…**“爽！”** 字？
胤禛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狠狠蹙了起来！**
西院。
林晚晚正毫无形象地瘫在躺椅上，啃着桃新炸的、焦糊程度有所改善的椒盐馒头片（薯片），享受着“禁足”带来的咸鱼时光。
突然——
“砰！”
院门被两个面无表情的侍卫猛地推开！
苏培盛那张万年不变的、带着恭敬假笑的老脸出现在门口，声音尖细：
“林格格，王爷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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