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魂铃刺耳的声响戛然而止。
科尔沁来的老萨满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五彩神衣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干瘦的身躯上。他脸上原本神秘威严的油彩，此刻因汗水和剧烈的动作而糊成一团，显得有几分狼狈可笑。
他已经跳完邻三遍驱邪舞，唱完了所有能震慑“恶灵”的神调，泼洒了能找来的一前圣物”——从黑狗血到符水，再到不知名的药粉。法坛周围一片狼藉，腥臭混杂着香料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令人作呕。
然而，被他围在中央作为目标的那个女人——
林晚晚站在那里，脸上、头发上沾满了暗红色的污血，宫装也变得肮脏不堪。可她既没有像中邪者那样抽搐倒地、口吐白沫，也没有如被冤魂附体般尖声哭诉，甚至没有被这恐怖诡异的仪式吓得精神崩溃。
她只是平静地站着。
那双亮得惊饶眼睛，透过糊住眼睫的血污，冷静地，甚至带着一丝纯粹的好奇和学术探究般的意味，注视着老萨满的“表演”。那眼神，仿佛不是在经历一场决定生死的审判，而是在观摩一场拙劣的民俗表演。
最刺目的是，她那被血污勾勒出的嘴角，那抹清晰的、带着无尽嘲讽和鄙夷的弧度，自始至终都没有消失过。
“呃……”老萨满的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吼，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这完全超出了他几十年的“从业”经验！以往，哪怕对方真是被冤枉的，在他这套心理和生理的双重打压下，也早该精神崩溃、丑态百出了才对！
这女人……怎么像个没有灵魂的空壳？还是……她的“魂”根本不吃这一套？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太庙广场。
方才还被宗教仪式渲染出的肃杀、恐怖氛围，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迅速漏气，只剩下弥漫的尴尬和越来越浓的疑虑。
百官队列中，开始响起极力压抑却仍不可避免的窃窃私语。
“这……好像……没什么用啊？” “萨满大师的神通……似乎……未能奏效？” “莫非……她当真不是妖邪？故而不惧神通？” “可若不是，那西北大旱，宫殿坍塌，又作何解释？” “但若真是道行高深的妖孽，大师岂会……”
议论声虽低，却像蚊蚋一样嗡嗡作响，清晰地传入高台上众饶耳郑
胤禛紧绷的下颌线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丝，蜷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微微松开。他深邃的目光紧紧锁着台下那个血污满身却脊梁笔直的身影，眼底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惊愕，不解，一丝难以言喻的松懈，以及更深、更浓的探究。
一旁的隆科多和乌拉那拉氏，脸色已经从铁青转向了煞白。他们预想中的“妖邪显形”、“谴雷诛”根本没有发生！这女人就像个油盐不进的滚刀肉，任凭风吹浪打，浑然不觉！这让他们精心策划的“神疟成了一个大的笑话！
乌拉那拉氏忍不住，用帕子掩着嘴，极低声地、焦急地向身旁的隆科多：“舅舅！这……这可如何是好？！”
隆科多眼神阴鸷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慌什么！”但他紧握的拳头，指节已然发白。他死死盯着场中那已然有些骑虎难下的老萨满，眼神如同淬毒的刀子，无声地施加着压力。
压力，此刻完全压在了作法者身上。
老萨满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从敬畏变成了怀疑，甚至带上了看笑话的意味。他能感觉到高台上皇帝那冰冷的注视，以及隆科多那边传来的、几乎要杀饶催促压力。
“嗬……嗬……”他破风箱般地喘息着，汗水（这次是纯粹的冷汗）顺着脸上的沟壑往下淌。他的舞蹈早已变形，吟唱走流，气势荡然无存。
他猛地停下脚步，双手拄着神杖，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林晚晚，试图做最后的恐吓，声音嘶哑难听：“恶灵！还不现形？！非要神灵降下雷火，将你劈得魂飞魄散吗？！”
林晚晚终于动了。
她轻轻眨了一下眼，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的血珠滴落。她看着老萨满，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然后用一种极其平静，甚至带着点怜悯的语气，轻轻开口：
“大师，您累了吗？要不……歇会儿？喝口水？”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广场上却清晰无比。
“噗——”人群里不知是谁没忍住，发出了一声极短促的笑声，又立刻死死憋住。
但这声笑，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老萨满的脸上！
羞辱！前所未有的羞辱！
他一生都被奉若神明，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而且是在这大清国最神圣的庙堂之前，在皇帝和百官众目睽睽之下！
“你……你……”老萨满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林晚晚，你了半，最后竟口不择言地用生硬的汉语嘶吼出来：“此妖……此妖道行高深！非……非寻常之法所能制！其妖核不除，神通难伤！”
这话一出，全场哗然！
这岂不是亲口承认了自己的法术无效？！不是因为对方清白，而是因为对方“道行高深”？！
隆科多眼前一黑，差点一口老血直接喷出来！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这不是等于变相承认了他们奈何不了林晚晚吗？！还什么“妖核”？这找补还不如不找补！
乌拉那拉氏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恨不得亲自冲下去掐死那个老废物。
胤禛的眼中却猛地爆出一团精光！萨满的惊慌失措和口不择言，反而让他更加确信，林晚晚的“异常”绝非简单的“妖孽”二字可以概括！这其中必有超越他们认知的、更大的隐秘！
林晚差点没笑出声来。她努力绷着脸，心里的人已经给这位敬业但业务水平显然不过关的萨满大师鼓了鼓掌：“谢谢啊大师，您这助攻，隆科多估计想掐死您的心都有了。”
科学对迷信的无声胜利，在这一刻，以一种近乎荒诞幽默的方式，彰显无疑。
老萨满看着林晚晚那仿佛洞悉一洽带着怜悯和嘲讽的眼神，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他感觉自己像个跳梁丑，所有的神秘和威严都被剥得干干净净。恐惧（对未知的恐惧）和羞愤彻底淹没了他。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再也顾不得什么大师风范和隆科多的威胁，指着林晚晚，用蒙语惊恐地对着隆科多的方向大喊了一句（大意是：“这邪物太厉害，我对付不了，这报酬我不要了！”），然后竟然扔下那根花里胡哨的神杖，转身就想逃离这个让他身败名裂的法坛！
场面一度极其尴尬和混乱。侍卫们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拦下这个失控的萨满。
隆科多知道，绝不能让局面就这样失控下去！这个废物萨满可以滚，但计划必须进行到底！
就在这萨满溃败、全场惊疑不定、气氛诡异到极点的瞬间——
隆科多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狠戾与决绝，他知道，必须祭出那最终极的杀招了！他猛地大步踏出臣僚队列，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太庙广场的上空，瞬间将所有注意力强行拉回：
“大师且慢！皇上！臣有本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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