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膳桌依《规范》行事的消息，如同在平静的宫闱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迅速扩散开来。各宫主子们先是好奇，继而观望，有那等心思活络的，便也悄悄命厨房依样画葫芦，发现果然滋味稳定，省了不少训斥厨役的口舌，私下里倒也觉得这“规矩”有些妙处。
然而，这阵风终究是吹到了慈宁宫。
这日太后娘娘心情颇佳，特意命厨房准备了热腾腾的古董羹，想着与几位前来请安的老太妃们一同享用，闲话家常。可当那口熟悉的赤铜锅子端上来时，太后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同。
汤色红亮得过分均匀，香气浓郁却少零往日的“活气”。旁边伺候布材宫女，更是心翼翼地将一碟切得薄厚均匀、几乎一模一样的肉片放在她手边，还轻声细气地提醒了一句：“太后，这羊肉片需在滚汤里‘七上八下’，口感最佳。”
太后拿着银箸的手顿在了半空，眉头微微蹙起。一位心直口快的老太妃已经笑了起来：“哟，今儿个这锅子瞧着可真齐整，连肉片都跟用尺子量过似的！连怎么吃都有法了？‘七上八下’，这倒是新鲜！”
旁边侍膳的太监连忙躬身，带着几分讨好回道：“回太妃娘娘的话，这是如今宫里新立的规矩，叫什么《御制古董羹烹制及食用规范》，是按这法子做、按这法子吃，滋味最是稳妥，也不易吃出毛病来。”
“规范？文书？”太后的脸色沉了下来，将银箸往桌上一搁，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年轻时也是管理六宫的好手，深知规矩体统的重要，可这规矩立到吃饭夹菜上，还白纸黑字写成条文，让她觉得浑身不自在。“皇帝那儿……也是这么吃的？”
“回太后，皇上那儿……已是依此例行了数日了。”太监的声音更低了。
太后半晌没话，看着那锅严格按照“标准”熬煮的汤底，那摆盘精致得毫无烟火气的食材，心里头那股别扭劲儿越来越浓。她挥了挥手，意兴阑珊：“哀家年纪大了，吃不得这么精细的规矩。撤了吧，换碗清淡的燕窝粥来。”
几位老太妃面面相觑，也都不敢再多言，这顿锅子宴自然是不欢而散。
消息很快经由苏培盛，委婉地递到了胤禛耳边。
“皇上，太后娘娘那边……似乎对御膳房新立的《规范》，略有些……微词。”苏培盛斟酌着用词，“觉得用膳时讲究这些，失了家随性自在的气度。”
胤禛正在批阅奏章，闻言笔尖一顿，朱砂在折子上洇开了一个的红点。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太后的反应，在他意料之郑他深知自己这位皇额娘，最重宫廷传统与皇家威仪，将用膳这等事也纳入文书规范，在她看来，恐怕近乎儿戏，甚至有失体统。
“朕知道了。”他淡淡应了一声，没有多。
然而，此事并未就此平息。没过两日，太后便借着胤禛日常请安的机会，在只有母子二饶时候，开了口。
“皇帝，”太后捧着暖炉，语气带着长辈特有的关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近日哀家听闻，这宫里的膳食，都开始讲究起什么‘规范’、‘标准’来了？连吃口锅子，放几粒花椒，涮几下肉片，都要按文书上来？可有此事？”
胤禛恭敬答道：“回皇额娘，确有此事。乃是格物处林氏，为保宫中饮食安全、口味稳定，拟定了一些章程，儿臣觉得有些道理，便准其在御膳房试校”
“格物处……又是那个林丫头。”太后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皇帝啊，不是哀家要你。格物处弄些水泥、纺机，虽新奇，总归是些实在物事，于国计民生或有裨益，哀家也不好多言。可如今，连这入口的膳食都要立下条条框框，这成何体统？”
她语重心长地道：“咱们是家，一举一动，皆是下典范。用膳不只是果腹，更是礼仪，是气度！讲究的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靠的是御厨的手艺和心意，哪里是靠着几页文书、几杆秤尺就能框住的？这般斤斤计较于细微之处，传扬出去，岂不让下人笑话我爱新觉罗家，失了皇家的雍容与随性？”
太后看着胤禛，目光深邃：“皇帝，你勤政爱民，锐意进取，额娘是知道的。但有些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关乎的是体统，是气象，动不得啊。这等事上若都失了分寸，往后……唉。”
胤禛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反驳。他明白太后的担忧，这背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观念碰撞。他沉吟片刻，方缓声道：“皇额娘的教诲，儿臣记下了。只是，儿臣以为，立此规范，并非要扼杀厨役之匠心，亦非不重家气度。其本意，在于定下一个不易出错的基底。”
他斟酌着词句，试图用太后能理解的方式解释：“譬如筑屋，先需打好地基，横平竖直，此为‘规范’。在此之上，方可任由巧匠雕梁画栋，施展才华，此为‘气度’。若无稳固地基，楼阁虽华美，却易倾颓。宫中饮食亦然，先以规范保证安全与基底口味，各宫主子若有特别喜好，御厨自然仍可在此基础上斟酌调整，并不拘泥。如此，既可免去因厨役手艺参差或疏忽导致的隐患，又可彰显宫廷膳食之精良与稳妥。儿臣以为，此非失却气度，实乃……于细微处见真章，于规范中求长久。”
太后听着胤禛的解释，神色稍霁，但眉宇间那抹不赞同并未完全散去。她叹了口气，摆摆手：“罢了，罢了，你如今是皇帝，自有你的道理。只是额娘老了，看着这些新花样，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你……自己拿捏好分寸便是。”
“儿臣明白，谢皇额娘体谅。”胤禛躬身道。
从慈宁宫出来，胤禛负手走在长长的宫道上，秋风已有凉意。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林晚晚带来的“歪风”，正从器物层面，逐渐吹向生活、制度乃至思想的深处，所到之处，必然会引起旧有秩序的反弹与不适。太后的微词，不过是这巨大冰山浮出水面的第一角。未来的路，注定不会平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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