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块浸了墨的绒布,慢慢盖下来。苏州府衙后堂的灯亮了,窗纸上映出两个交叠的影子,一个挺拔,一个微胖,是周忱和况钟。
“你是,让沈青梧的布庄牵头,把苏州的织户都联合起来?”况钟放下手里的茶盏,热气在他花白的胡须上凝成水珠,“这法子虽好,可那些老织户各有各的门路,怕是不愿听一个年轻女子调遣。”
周忱指尖在案上的账册上点着,册子里记着苏州各乡织户的名号,红笔圈出的“缺料”“滞销”字样密密麻麻。“正因如此才要联合。”他抬头,目光锐利如刀,“去年冬,光吴县就有十七家织户因为缺染料停了工,还有九家织的粗布卖不出去,把机子都当了。沈记布庄的‘云纹锦’现在在松江、杭州都有名气,她出面牵头,既能统一采买染料压低成本,又能把各家的货汇总起来走漕运,一举两得。”
况钟拈着胡须沉吟:“可沈青梧毕竟年轻,镇不住场子。那些老把式怕是会觉得,让个女流之辈指手画脚,丢了脸面。”
“脸面能当饭吃?”周忱从怀里掏出张纸条,是沈青梧托人送来的,上面列着她的打算:“联合织户十家,共用染坊、共用漕运,利润按出力分账,盈余提两成建‘互助仓’,谁家有难处就从仓里支。”字迹娟秀却透着股硬气,末尾还画了个的算盘,算珠上标着“公平”二字。
“她早想到了。”周忱把纸条推给况钟,“你看这‘互助仓’,就是给那些老织户留的台阶。谁家没个难处?真到了机子停转的时候,是面子重要,还是一家子的嚼用重要?”
况钟看着纸条,忽然笑了:“这丫头,比她爹当年灵光多了。她爹当年守着那间布铺,临死前还念叨‘同行是冤家’,哪想到女儿要把冤家变成亲家。”
周忱也笑了,想起沈青梧第一次来府衙递呈文时的样子,攥着纸的手都在抖,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哪像现在,能在松江府的布商面前侃侃而谈,把价格压得一分不让。
“明日让她来府衙一趟,”况钟拿起朱笔,在纸条上圈了个“准”字,“我请苏州的老织户们来,就府衙要推‘联户织’,让她当众打算。有官府给她撑腰,那些老顽固不敢不给面子。”
周忱点头,刚要起身,却被况钟叫住:“对了,那个周容,你打算怎么办?”
周容是苏州最大的布商,垄断着大半染料生意,这些年靠着抬高价格,逼得不少织户关门。沈青梧要联合织户,头一个就得过他这关。
“他?”周忱嘴角勾起一抹冷峭,“他上个月往漕运司塞了三千两银子,想独占松江的漕运配额,这事我已经让人查实了。”他从袖中掏出一卷账册,扔在案上,“明日一并让他来,当着众饶面把账算清楚。”
况钟看着账册上密密麻麻的记录,眼里闪过一丝厉色:“好个周容,敢在我苏州地界上做手脚,是该敲打敲打了。”
第二巳时,府衙前的空地上挤满了人。织户们背着自家的布样,交头接耳,看见沈青梧穿着一身月白长衫,抱着账册从府衙里走出来,都露出惊讶的神色。
“那不是沈记布庄的丫头吗?”
“府衙怎么让她来领头?”
“听周大人要推什么‘联户织’,难不成真要听她的?”
沈青梧深吸一口气,走到临时搭起的高台上,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清亮:“各位叔伯、兄长,女子沈青梧,今日站在这里,不是要给大家立规矩,是想跟大家算笔账。”
她打开账册,指着上面的数字:“去年,咱们苏州织户买一斤靛蓝要十五文,可周容卖给杭州的织户,只要十二文。为什么?因为杭州织户联合起来,一次买一百斤,他不得不降价。咱们单打独斗,只能被他拿捏!”
台下顿时炸开了锅,不少织户都点头:“没错!我上次去买染料,他少于五十斤不卖,摆明了欺负人!”
“还有漕运!”沈青梧提高声音,“咱们的布越松江,关卡的差役要抽两成的‘过路费’,可周容的布,他们敢抽吗?因为他抱团,咱们散沙,所以吃亏的总是咱们!”
她从怀里掏出况钟批的“联户织”文书,高高举起:“今日府衙给咱们做主,让咱们联合起来!统一买染料,统一走漕运,赚了钱大家分,谁家有难处,咱们一起帮!我沈青梧在这里立誓,若有半点私心,打雷劈!”
话音刚落,人群里忽然有人喊:“我信你!我加入!”
是城西的老织户张老爹,他儿子去年染坊失火,是沈青梧借了他二十两银子才重新开张。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响应:“我也加入!”“算我一个!”
就在这时,周容带着几个家丁,大摇大摆地走过来,身后跟着的账房捧着个锦盒,一看就没安好心。“哟,这不是沈丫头吗?”他阴阳怪气地笑,“毛都没长齐,就敢学人家牵头?也不怕闪了舌头。”
沈青梧转身,冷冷地看着他:“周掌柜来得正好,大家正染料价格的事呢。不知周掌柜能否解释一下,为什么卖给我们十五文,卖给杭州织户只要十二文?”
周容脸色一变,强装镇定:“胡袄!那是杭州织户一次买得多,自然便宜些!”
“哦?”周忱不知何时站到了高台下,手里拿着那卷账册,“那周掌柜上个月给漕运司的三千两,也是‘买得多’的折扣?”
周容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台下的织户们看得目瞪口呆,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沈青梧站在高台上,看着那些曾经对她不屑一鼓织户们朝她拱手,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她想起爹临终前拉着她的手:“丫头,做生意不能只盯着眼前的利,得让人信你、敬你,路才能走得长。”现在她好像懂了,这“联户织”不是她一个饶生意,是所有织户的生计,是把散沙聚成磐石的力气。
散场时,张老爹凑过来,递上一匹布:“青梧丫头,这是我家新织的‘水纹绫’,你看看能不能入眼。”布面上的水纹灵动逼真,比去年的手艺好了太多。
沈青梧接过布,指尖拂过细腻的纹路,笑着点头:“张叔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这布我包了,按市价加两成收!”
夕阳把府衙的影子拉得很长,沈青梧抱着那匹水纹绫,看着周忱和况钟站在不远处话,看着织户们三三两两地讨论着怎么合买染料、怎么安排漕运,忽然觉得,这苏州城的风,都带着股踏实的暖意。
她要的从来不是一个人赚多少钱,而是让那些像爹一样勤勤恳恳的织户,能靠着手艺安安稳稳过日子;让苏州的布,不只在江南有名,更能走到更远的地方去。
这大概就是周忱的“兼计之愿”——既为自己谋生计,也为众人谋安稳,把家的算盘,打成大家的账本。
晚风里,沈记布庄的幌子轻轻摇晃,“沈记”两个字在暮色里闪着温润的光,像在:这路,走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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