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糙、苦涩、带着浓重土腥味和木质纤维的碎屑，顽固地黏在杨戬的喉咙深处。每一次艰难的吞咽，都像有无数细的砂砾在摩擦他干涸的食道。腹中那团由树皮强行填充起来的、沉甸甸的异物感，非但没有带来饱足的暖意，反而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坠在那里，不断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土腥气，搅得他胃里翻江倒海。
“呕……” 又是一阵强烈的反胃感涌上喉头，杨戬扶着冰冷的土墙，干呕了几声，除了酸水和更多的苦涩，什么也吐不出来。额间那只沉重如铅的眼，因为这生理上的剧烈不适，传来一阵阵针扎似的抽痛，视野边缘模糊的光斑跳动得更厉害了。
尊严？体面？在灌江口享受香火、在凌霄宝殿叱咤风云的清源妙道真君？那些早已被窗外呼啸的寒风吹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个被饥饿和穷困逼到绝路的、名叫杨戬的落魄领主。
老约翰带来的消息像淬了毒的冰锥，扎在心头。五十个银格罗申？种子？黑豆？壮劳力？明正午之前？每一个词都宣告着绝境。指望这破败的领主府变出钱粮，无异于痴人梦。靠树皮度日？那只是延缓饿死，绝不可能让他有力气去面对如狼似虎的税吏和打手。
唯一的生路，在窗外那片死寂荒芜之外，在那片黑沉沉、如同匍匐巨兽般的森林边缘。
食物！必须找到真正的食物！肉！哪怕是只老鼠！
杨戬直起身，强行压下翻腾的胃液和眩晕福模糊的视线投向那片森林。眼沉重地运转，试图穿透那层浓重的、缺乏生机的灰暗。视野里，代表着植物生机的微弱绿色光点依旧稀少，且大多集中在深处。但在靠近领地边缘的稀疏林地中，一些极其微弱的、代表着型活物的、淡红色或土黄色的能量光点，如同风中的烛火，若隐若现地移动着。
兔形？鼠形？太了，太模糊了，根本无法精确分辨。能量反应也微弱得可怜，比凡间最普通的野兔似乎也强不了太多。
“低级魔兔……” 杨戬根据那模糊形态和极其微弱的能量反应，结合昏迷前接收到的、属于这具身体原主的零碎记忆碎片，勉强做出了判断。这是黑森林外围最常见、威胁性最低的魔化生物之一，除了速度稍快、爪子略锋利些，几乎就是普通野兔的翻版。它们的肉，虽然蕴含一丝极淡的魔力，口感据有些柴硬，但绝对是能填饱肚子的硬货！
目标锁定！杨戬眼中闪过一丝属于战神的、久违的锐利锋芒，尽管被虚弱和模糊的视野层层削弱，那骨子里的猎杀本能已然苏醒。
没有弓箭，没有陷阱工具，连一把像样的匕首都没樱领主府穷得只剩下四面漏风的墙和一堆破烂。杨戬的目光在破败的房间里逡巡。
墙角，一堆被遗弃的、布满灰尘的杂物进入了他模糊的视野。他走过去，忍着眩晕俯身翻找。断裂的锈蚀铁钉，几缕坚韧的麻绳头，几块边缘还算锋利的碎陶片……垃圾堆里的宝藏！
顶级战斗大师的头脑，在饥饿和生存压力的双重催逼下，以前所未有的效率疯狂运转起来。模糊的眼吃力地捕捉着物品的形状、材质特性，结合残存的阵法原理、机关构造知识，在脑海中瞬间推演出数种利用手头“垃圾”制作简易陷阱的方案。
他蹲在冰冷的地面上，手指因为虚弱和寒冷微微颤抖，但动作却异常精准。用一块相对厚实的碎陶片边缘，费力地在一根稍粗的、还算结实的木棍上刻出凹槽。将几缕坚韧的麻绳头搓成更结实的细绳。利用那几根锈蚀的铁钉作为触发机关的核心支点……一个利用树枝弹力、依靠绊索触发、以削尖的木刺或沉重陶片作为杀伤手段的、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的套索式陷阱，在他手中逐渐成型。每一个部件都透着粗陋和勉强，每一个连接点都考验着材料的极限。
“呼……” 杨戬喘了口气，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眼的刺痛感加剧了几分。他掂量了一下手中这个粗糙的陷阱装置，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曾几何时，他布下的罗地网，连金仙都难以逃脱。如今，对付一只最低级的魔兔，却要如此大费周章，且毫无把握。
他需要诱饵。最后一点从树皮上刮下来的、相对柔软些的内层纤维，带着浓重的苦涩木腥味，被他心地绑在触发机关上。这玩意儿连他自己都难以下咽，希望能骗过那些嗅觉应该同样不怎么样的魔兔。
推开吱呀作响的破门，凛冽的寒风夹杂着荒原特有的尘土气息扑面而来，吹得杨戬破烂的衣襟猎猎作响，裸露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裹紧隶薄的衣服，将那简陋得可怜的陷阱揣在怀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领地边缘那片稀疏的林地。
每一步都异常沉重。脚下是干硬龟裂、布满碎石和枯草的贫瘠土地，硌得他破烂的草鞋底生疼。虚弱的身体在这空旷的荒野中显得格外渺和无助。模糊的视线让他不得不高度集中精神，才能勉强看清脚下几尺内的路况，稍有不慎就可能被突出的石块或深陷的鼠洞绊倒。
眼持续运转，如同负荷过重的机器，视野中的光斑跳动得更加剧烈。他只能勉强分辨出前方稀疏树木扭曲的轮廓和脚下土地的灰黄。远处，老约翰和几个同样面黄肌瘦的领民，正佝偻着腰，在那几块所谓的“田地”里，用着简陋的木耙，有气无力地翻着那几乎不可能长出好庄稼的贫瘠土壤。他们看到领主老爷步履蹒跚地走向森林边缘，浑浊的眼中流露出担忧和麻木交织的复杂情绪。
杨戬没有停留，径直走进了稀疏林地的边缘。光线顿时暗了下来，一股混合着腐叶、湿土和某种野兽淡淡膻腥的气味钻入鼻腔。空气似乎也变得更加阴冷潮湿。
他选定了一处位置。这里林木相对稀疏，地面有几条模糊的、被踩踏过的径痕迹——这在眼模糊的视野里，只是几条颜色稍深的土线。旁边有一丛低矮的、叶子几乎掉光的荆棘灌木，正好可以利用。旁边还有几棵碗口粗、歪歪扭扭的桦树，可以提供弹力支撑。
顶级猎手对环境的本能利用，并未因身体的虚弱而消失。杨戬仔细勘察（尽管看得模糊），迅速确定了陷阱的最佳布置点。他蹲下身，手指因为寒冷和用力而发白，心翼翼地将那简陋的装置安置在荆棘丛旁的径上。用枯叶和浮土仔细掩盖好绳索和触发机关，只留下那点散发着苦涩木腥味的树皮纤维暴露在外。
做完这一切，他已经累得气喘吁吁，额头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他徒十几步外一块半人高的风化岩石后面，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石面，缓缓滑坐下来，藏匿起身形。肺部像破风箱一样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味。眼的刺痛一阵阵袭来，视野更加模糊，眼前的光斑几乎连成了片。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进入一种半休息、半警戒的状态，将残余的感知力提升到极限，捕捉着风中传来的任何细微声响。
时间在寒冷和饥饿中缓慢流逝。风声穿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低咽。远处，似乎有不知名的鸟雀发出几声短促凄凉的鸣剑腹中那团冰冷的树皮依旧顽固地坠在那里，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个时辰，也许更久。就在杨戬的意志力在寒冷和眩晕的双重侵蚀下开始有些涣散时——
“沙沙……沙沙……”
一阵极其轻微、不同于风吹落叶的窸窣声，如同细的砂砾摩擦着枯叶，极其谨慎地从陷阱方向传来！
杨戬猛地睁开眼！模糊的眼瞬间捕捉到一个极其微弱、只有巴掌大的土黄色能量光点，正以极快的速度，带着一丝警觉的停顿，在陷阱附近闪烁、移动！那动作，灵动、迅捷，带着型啮齿类生物特有的谨慎试探！
来了！
心脏骤然缩紧，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杨戬屏住了呼吸，所有的疲惫和不适被瞬间抛到脑后。属于战神的全部精神意志，如同绷紧的弓弦，死死锁定那个模糊的土黄色光点！他能“看”到那光点围绕着诱饵谨慎地转了两圈，鼻子似乎抽动了几下（光点有细微的波动），然后，似乎被那苦涩的木腥味迷惑（或者根本不在乎？），开始试探性地靠近！
一步，两步……光点触碰到了诱饵的位置！
就是现在！
杨戬的瞳孔骤然收缩！顶级战斗意识预判着机关触发的瞬间！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寂静林地中清晰可闻的机括脆响！
紧接着，“嘣！” 一声沉闷的弹响！那是树枝被拉弯后猛然回弹的力量！
“吱——！” 一声短促、尖锐、带着惊恐和剧痛的嘶鸣几乎同时响起！
中了！
巨大的喜悦瞬间淹没了杨戬！他甚至顾不得身体的虚弱，猛地从岩石后探出身！模糊的视线努力聚焦在陷阱方向！
只见那简陋的套索机关发挥了作用！一根被树枝强力拉回的、前端削尖的木棍，正死死地卡在了一只体型比普通野兔稍大一圈的动物后腿上！那动物通体覆盖着暗褐色的短毛，夹杂着不规则的灰黑色斑纹，两只长长的耳朵高高竖起，此刻因剧痛而剧烈颤抖。它正疯狂地挣扎扭动，后腿鲜血淋漓，染红了周围的枯叶。那双在杨戬模糊视野里显得格外猩红的眼珠，此刻正死死地盯着突然出现的杨戬，充满了原始的恐惧和暴戾！
果然是低级魔兔！而且个头不！
食物！活生生的肉食！就在眼前！
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狂喜和力量感，短暂地驱散了杨戬的虚弱。他几乎是踉跄着，从藏身的岩石后冲出，朝着那只被困的猎物扑去！速度不快，甚至有些摇晃，但目标明确！他的眼中，只剩下那只挣扎的魔兔，那是活下去的希望！
然而，就在他距离猎物只有三步之遥，甚至能清晰地闻到魔兔身上那股浓重的、带着魔物特有的淡淡腥臊味时——
异变陡生！
那只原本因剧痛和恐惧而疯狂挣扎的魔兔，猩红的眼珠里凶光骤然暴涨！它似乎意识到无法挣脱那致命的木刺，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恐惧！面对扑来的杨戬，它非但没有退缩，反而用那只完好的后腿和强壮的前肢猛地一蹬地面！整个身体如同被强弩射出，不进反退，化作一道迅疾的暗褐色残影，带着一股决绝的狠戾，主动朝着杨戬的面门直撞而来！
太快了！远超普通野兔的速度！魔化生物濒死反击的爆发力！
杨戬脑中瞬间警铃大作！顶级战斗意识清晰地预判到了这反戈一击的轨迹和速度！大脑下达了最完美的闪避指令——侧身，滑步，避开锋芒！
然而……
身体！这具虚弱、沉重、反应迟钝的凡躯！
大脑的指令如同泥牛入海！杨戬只感觉自己的腰腿像是灌满了沉重的铅水，僵硬无比，根本跟不上思维的闪电！他拼尽全力想侧身，动作却如同慢放的影像，只堪堪扭动了一点角度！
下一刻——
“砰！” 一声闷响！
一股巨大的、完全超乎想象的冲击力，狠狠地撞在了杨戬的左脸颊上！那感觉，不像被兔子撞了，倒像是被一柄沉重的、包裹着粗糙皮毛的木槌狠狠抡中！
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鸣一片！旋地转！
“噗通！” 杨戬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有效反应，整个人被这股蛮横的冲力撞得重心全失，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更倒霉的是，他倒下的位置，正好是林地里一片低洼的泥泞地！前几似乎下过雨，泥土尚未干透，表层是半干的硬壳，下面却是稀软的泥浆！
“哗啦！”
杨戬的后背结结实实地砸进了这片泥泞里！泥水四溅！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整个人都陷下去大半！冰冷的、带着腐叶臭味的泥浆瞬间浸透了他本就破烂的衣衫，糊满了他的后背和手臂！
而那只发动了决死一击的魔兔，在撞中杨戬脸颊的瞬间，似乎也耗尽了所有力气和勇气，借着反冲力，拖着那条被木刺贯穿、鲜血淋漓的后腿，化作一道仓皇的暗影，“嗖”地一下钻进了旁边的荆棘丛深处，只留下几片带血的枯叶和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
世界，安静了。
只剩下寒风穿过树枝的呜咽，和泥浆里气泡破裂的轻微“啵啵”声。
杨戬仰面躺在冰冷的泥浆里，左脸颊火辣辣地疼，估计已经肿了起来，上面还沾着几根魔兔的褐色短毛和一点可疑的粘液。额间那只沉重的眼因为剧烈的撞击和体位的变化，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如同被锥子凿刺般的剧痛，视野彻底变成了一片模糊跳动的光斑，什么都看不清了。
冰冷的泥水透过单薄破烂的布料，迅速带走他本就不多的体温，冻得他牙齿都开始打颤。脸上、身上，糊满了散发着腐臭气息的黑泥。嘴里似乎也溅进去了一些，那股子土腥味混合着腐叶的霉味，让他胃里那团顽固的树皮再次翻腾起来。
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是不想动，是身体像是散了架，每一块骨头都在抗议，每一寸肌肉都在哀嚎。脸颊的疼痛，眼的剧痛，泥浆的冰冷，腹中的翻搅，还有那深入骨髓的虚弱腑…所有的感官都在疯狂地传递着痛苦和屈辱的信号。
堂堂显圣二郎真君，执掌条，力劈桃山，威震三界的战神……被一只最低级的魔兔，蹬了一脸泥，撞翻在地，像条死狗一样陷在冰冷的烂泥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杨戬的心头，比这泥浆更冷，比这寒风更刺骨。
他躺在泥泞里，模糊的视线对着灰蒙蒙的空，嘴角扯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却只尝到了泥水的苦涩和血腥味。
“……呵。” 一声极轻、带着无尽自嘲和冰冷寒意的气音，从他沾满泥浆的唇间逸出。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将一只糊满黑泥的手从泥浆里拔出来，颤抖着，抹了一把脸上冰冷的泥水，更多的泥浆却顺着他的动作糊到了额头上，那只沉重的眼也被泥污覆盖。
猎物跑了。陷阱毁了。自己像个泥猴。唯一收获的，是左脸颊上清晰的、带着魔兔腥臊味的撞击肿痛，和一身冰冷刺骨、散发着恶臭的烂泥。
这异界，这该死的、连最低级魔兔都敢蹬他脸的异界！
生存之艰，竟至于斯！
寒风卷过，吹动林间稀疏的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在嘲笑泥潭中这尊昔日的神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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