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铅灰，沉甸甸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就悬在那几棵光秃秃的老树梢头。寒风呜咽着，打着旋儿从领主府每一个能想到的缝隙里钻进来，发出时而尖锐时而低沉的哨音。
杨戬坐在大厅——如果这个四处漏风、兼做厨房、餐厅、会客室以及领主卧室的破烂房间能被称为大厅的话——里唯一的完好的椅子上，试图将身上那件磨损得厉害的旧皮袄裹得更紧些。但他很快发现这只是徒劳，冷风总能找到新的路径钻进他的脖子、袖口和衣襟。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寒意正顺着脊椎往下爬。
他的三只眼——尽管正中的目依旧只能提供模糊不清、时而刺痛、时而又完全罢工的视野——同时望向那扇用破木板胡乱钉补过的窗户。窗外，零星而细的雪粒已经开始飘落，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要下雪了。”杨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在这空旷寒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口中的白气刚一呵出，几乎瞬间就被冷风吹散。
“是啊，老爷，”老管家约翰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他正哆哆嗦嗦地试图将一堆干燥的苔藓塞进墙壁一道明显的裂缝里，但那风顽固地将他的努力一次次吹散，“看这架势，怕是场大雪。这鬼气，真是要了老命了。”
老约翰的脸冻得发青，嘴唇有些发紫，话时牙齿都在轻轻打颤。他年轻时留下的暗伤，似乎在这骤降的严寒里变得更加活跃，让他时不时需要停下手中的活计，揉一揉酸疼的膝盖和腰背。
杨戬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老约翰佝偻的背影上，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站起身，走到那勉强燃烧着的火塘边。所谓的火塘，其实只是屋子中央用几块石头围起来的一块地方，里面燃烧着几根汤姆之前捡回来的、不算太湿的木柴，火焰不大，烟却不少，袅袅地上升，大部分顺着破屋顶的漏洞飘了出去，部分则弥漫在屋子里，呛得人喉咙发痒。
他拿起一根细长的木棍，拨弄了一下火堆，试图让火烧得更旺些，但木柴有限，必须省着用。这点微弱的热量，对于抵御这越来越盛的寒气来，简直是杯水车薪。
“约翰，别弄了，先过来烤烤火。”杨戬开口道，声音比平时缓和了些。
老约翰回过头，脸上挤出一丝感激却又无奈的笑：“没事，老爷，就差一点了……阿嚏！”一个响亮的喷嚏打断了他的话，也让他差点没站稳。
杨戬摇了摇头，正要再什么，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从旁边用旧木箱和粗布隔开的“卧室”里传来。
紧接着，一声带着浓浓睡意和不满的哼哼声响起。
“呜……爹爹……冷……”
杨戬立刻转身，几步绕过隔断。
只见那张用干草和旧皮毛铺就的、勉强称之为床的矮铺上，一个的身影正不安地蠕动着。哪吒醒了，鼻子冻得通红，原本粉嘟嘟的脸蛋也少了些血色。他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在杨戬之前用猪王皮给他缝制的那件皮袄里，只露出一张皱巴巴的脸，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蒙着一层水汽，写满了委屈和不适。
他用胖手使劲扯了扯裹在身上的皮袄，又蹬僚腿，似乎想把冰冷的脚丫子也藏进更暖和的地方，但显然失败了。
“醒了？”杨戬在床边蹲下，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哪吒的脸颊，触手一片冰凉。他的心也跟着紧了紧。
哪吒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冷……哪吒冷……”
那件猪皮袄在户外或许还能顶些用，但在这如同冰窖般的室内，根本无济于事。寒气无孔不入。
杨戬默然，伸手将家伙连同皮袄一起抱了起来。哪吒立刻像只寻求温暖的兽，使劲往他怀里钻，冰凉的脸贴在他的脖颈上，冻得杨戬也忍不住轻轻吸了口气。
他抱着哪吒走到火塘边，那里毕竟是整个“大厅”最暖和的地方了。老约翰终于放弃了塞裂缝的努力，搓着手也靠拢过来。
三人围坐在那的火堆旁，跳跃的微弱火光在他们脸上明灭不定。火焰带来的暖意极其有限，仅仅能烘热朝火的那一面身体，后背依旧是一片冰凉。寒冷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考验着他们的忍耐力。
哪吒在杨戬怀里稍微安分了一些，但依旧时不时地哆嗦一下。他好奇地伸出手，想要去抓那跳动的火苗，被杨戬轻轻拦下。
“不能碰，烫。”杨戬低声道。
哪吒仰起脸看他，扁扁嘴：“火……暖暖……多多火……”
孩子稚气的话语却点出了眼下最残酷的现实——缺少燃料。汤姆和几个领民之前冒雪送来的那点木柴，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屋外，风越来越急，雪粒砸在窗户和墙壁上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密集，渐渐连成一片。沙沙声变成了呼呼的风啸夹杂着簌簌的落雪声。
老约翰忧心忡忡地走到门边，心翼翼地将门推开一条细缝向外望去。
只见门外已是白茫茫一片，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借着风势，几乎是在横着飞。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地面上已经积起了一层薄薄的白色。寒风立刻从门缝里倒灌进来，呛得老约翰连连咳嗽，他赶紧用力把门重新推上，插好那并不牢固的门闩。
“老爷，雪下大了，很大的雪……”老约翰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焦虑，“这么下去，晚上可怎么熬啊……”
杨戬没有立刻回答。他抱着哪吒，目光扫过这间破败不堪的领主府。屋顶有多处破损，虽然经过初步修补，但显然无法完全阻挡风雪。墙壁上的裂缝比比皆是，冷风裹挟着雪沫，正顽强地向内渗透。地面是夯实的泥土，此刻也正散发着森森的寒气。
他堂堂清源妙道真君，二郎显圣真君，曾劈山救母，力擒妖猴，麾下一千二百草头神，何曾想过有一会沦落到在这样一个四面透风的破屋子里，为如何抵御一场冬雪而发愁？
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无力感涌上心头，但很快又被他压了下去。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
怀里的哪吒又打了个哆嗦，将他从短暂的失神中拉回现实。
他沉吟片刻，将哪吒递给老约翰：“抱着他，靠火近些。”
老约翰连忙接过孩子，用自己的旧外套尽量裹住哪吒，紧紧挨着火堆坐下。
杨戬则站起身，开始在房间里踱步。他的步伐很慢，三只眼——尤其是眉心的目——虽然依旧模糊刺痛，却开始以一种极其微弱的方式感知着周围的环境。并非动用多少神力，那对他现在是奢望，更像是一种久已生疏的本能，对能量、对地脉流动的细微感应。
这屋子虽然破，但毕竟是建在这片土地之上。这片土地再贫瘠，也总该有一丝地脉流转，蕴藏着微弱的地热……
他的脚步停在了房间的某个角落。这里靠近内墙，地面似乎不像其他地方那样冰冷刺骨。
他蹲下身，用手指仔细触摸着地面，甚至将耳朵贴近地面，屏息凝神地感受。
“……老爷？”老约翰看着杨戬古怪的举动，有些疑惑，又不敢大声打扰。
杨戬没有回应，他全部的心神都沉浸在那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温暖触感上。没错，这里的地底深处，似乎有一缕细微到极致的热力正在缓缓向上渗透。
希望的火花在他心中一闪。
他立刻起身，开始在房间里翻找。很快，他找来了几块之前汤姆修缮房屋时剩下的、边角料似的劣质魔晶碎片——那是从黑石领商人那里廉价买来的几乎耗尽能量的废料，还有一截刻画阵纹用的、同样劣质的导魔金属棒尖。
材料寒酸得可怜，甚至比不上洪荒时代随手抓来的一块顽石。
但杨戬的眼神却异常专注。他再次走到那个角落，用那截金属棒尖，开始在地面上心翼翼地刻画起来。他的动作很慢，每一笔每一划都凝聚着心神，试图将脑海中那些基础的、关于聚灵、关于引导地热的简单阵纹，用这凡俗的材料和微乎其微的灵力勾勒出来。
这绝非易事。他的灵力近乎枯竭，眼模糊刺痛，材料更是劣等。阵纹的线条时断时续，能量节点难以稳定。额角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很快又被周围的寒气带走。
哪吒安静地看着爹爹在地上画着奇怪的图案，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暂时忘记了寒冷。
老约翰则是一脸茫然和担忧，不明白领主老爷在这种时候在地上画些什么。
时间一点点过去，屋外的风雪声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色愈发昏暗，房间里的光线也越来越差，只有火塘里那点微弱的火光提供着照明，也提供着微不足道的温暖。
终于，杨戬停下了手。一个直径不过三尺、线条歪歪扭扭、闪烁着极其不稳定微光的简陋法阵，呈现在那个角落的地面上。阵眼处，摆放着那几块几乎看不出光泽的劣质魔晶碎片。
他长长吁了口气，带着明显的疲惫，但眼神中却有一丝期待。
“约翰，把哪吒抱过来，试试这里。”
老约翰依言，抱着哪吒心翼翼地走到法阵边缘。
杨戬示意他直接站进去。
老约翰犹豫了一下，还是抱着哪吒，踏入了那散发着微弱光芒的阵纹之郑
一瞬间，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老约翰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但几息之后，他猛地瞪大了眼睛。
一股难以言喻的、温和的暖意，正从脚底缓缓升起！那并非火烤般的炽热，而是一种深沉的、来自大地深处的温煦，如同冬日里晒到的第一缕阳光，虽然微弱，却持续而稳定地驱散着缠绕在四肢百骸的寒意。
“老……老爷！”老约翰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暖……暖和了！脚底下，暖和了！”
他怀里的哪吒也似乎感觉到了变化，舒服地哼哼了一声，脑袋往老约翰怀里蹭了蹭，冻得发白的脸似乎也恢复了一点红润。
杨戬看着他们的反应，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了一些。成功了，尽管这法阵简陋得让他自己都感到脸红，效果恐怕连正版聚灵引热阵的万分之一都不到，消耗的魔晶也支撑不了几，但在此刻，它就是雪中送炭。
他走到法阵边缘，也感受到那股微弱的暖意，如同一个的温泉泡着双脚。
然而，就在他心神稍稍松懈的这一刻，一阵极其突兀、远超之前的剧烈刺痛，猛地从他眉心的目传来！
“呃！”杨戬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额头，身体晃了一下，险些站立不稳。
那刺痛来得快，去得也快，但残留的尖锐痛感和一阵莫名的心悸，却让他瞬间警惕起来。
怎么回事？目为何突然有此异动？
这刺痛并非第一次出现，但这一次，感觉却格外不同。不仅仅是因为剧烈，更因为在那短暂的刺痛中，他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隐晦的波动？
那波动并非来自脚下的法阵，也并非来自这屋外的风雪。
它似乎更加遥远，更加晦涩，带着一种……冰冷而陌生的窥探感，一闪即逝。
杨戬猛地抬起头，三只眼——即便模糊——也锐利地扫视着四周。墙壁依旧破败，寒风依旧呼啸，老约翰和哪吒正因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而稍显宽慰。
一切都和刚才一样。
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刺痛和心悸，只是他过度疲惫产生的错觉。
但他深知，绝不是错觉。
是什么？
是黑石领那个法师不死心的窥视？还是森林里那些被哪吒哭声折磨的魔兽发生了异变？亦或是……
他想起了之前在山顶修补屋顶时，眼偶然瞥见森林深处那一点转瞬即逝的、诡异的涟漪。
难道与那有关？
杨戬的心缓缓沉了下去。刚刚因法阵成功而升起的一丝暖意，瞬间被一股更深沉的寒意所取代。
这该死的冬，难熬的恐怕不仅仅是这刺骨的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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