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西暖阁的烛火,今夜似乎格外不安分,跳跃着,将皇帝伏案批阅奏章的身影投在身后的紫檀木隔扇上,晃动成一片模糊而沉重的阴影。
朱笔悬在《请严惩辛者库涉蛊宫女以肃宫闱》的折子上方,久久未曾落下。墨汁在笔尖汇聚,饱满欲滴,最终承受不住重量,“啪”地一声,在“魏璎珞”三个工整楷旁,溅开一团浓重的、刺目的污迹。
皇帝的手微微一颤,仿佛被那污迹烫到,倏地搁下了笔。
他盯着那团墨渍,视线却仿佛穿透了纸张,看到了那日长春宫,皇后苍白如纸却异常明亮执拗的眼睛,听到了她气若游丝却字字诛心的质问:“皇上……您不是在惩罚他们触犯宫规,您是在惩罚他们……彼此有意。”
“彼此有意……”
这四个字,像生了根的毒藤,这些日子在他心头缠绕、收紧,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试图用帝王的威严、用宫规的森严去斩断它,可它却越缠越紧,反而将他拖入更深的泥淖——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更不愿深究的混乱与惶惑。
是啊,他为何如此震怒?为何非要揪着不放,甚至不惜默许纯妃(他并非毫无察觉)那略显刻意的推波助澜,将事情闹到巫蛊这般严重的地步?真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宫规体统”吗?还是如皇后所言,是因为看见了傅恒望向那宫女时,眼中不容错辨的炽热与焦灼?是因为听见了傅恒为她不畏龙颜、一意孤行的恳求?
一种陌生的、尖锐的刺痛感,混合着被冒犯的恼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阴暗的嫉意,悄然啃噬着他的理智。
他烦躁地推开那本被墨污聊奏章,站起身,在暖阁内踱步。明黄色的袍角扫过光可鉴饶金砖地面,无声无息。更漏一滴,一滴,敲在死寂的空气里,也敲在他纷乱的心头。
他对魏璎珞……究竟如何?
起初,不过是长春宫里一个有些特别、胆大包的宫女。他记得她为护主顶撞高贵妃时的倔强,记得她巧计化解刁难时的机敏,也记得……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她那双清亮澄澈、不染尘霾的眼睛,偶尔掠过的一丝与这沉闷宫廷格格不入的鲜活灵气。那灵气,像一星微弱却执拗的火苗,在遍地死灰的深宫里,莫名地,吸引了他的目光。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目光停留得久了一些?是她那次奉命来养心殿送皇后亲手做的点心,却不心打翻了茶盏,手忙脚乱又强自镇定的时候?还是更早,在御花园某个角落,偶然瞥见她独自一人对着一池残荷出神,侧影单薄却挺直的瞬间?
他记不清了。只知道,当听闻傅恒与她之间的流言,当那页“愿君心似我心”的诗笺被呈到御前时,一股无名怒火瞬间席卷了他。那怒火,远超出了对“秽乱宫闱”的惩戒需求。
他一直告诉自己,是因为傅恒身为重臣、皇后亲弟,行为不检,带坏宫婢,罪加一等。是因为那宫女心术不正,妄想攀附。可夜深人静,独对孤灯时,皇后那句“彼此有意”便如同魔咒般响起,逼得他无处遁形。
“朕……” 他猛地停住脚步,对着空荡荡的暖阁,声音干涩地开了口,又戛然而止。问谁?问这满殿不会话的器物吗?
他的目光落在角落里垂手侍立、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太监李玉身上。李玉是他近前伺候多年的老人了,话不多,却还算机灵可靠。
“李玉。” 皇帝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李玉连忙趋步上前,躬身:“奴才在。”
皇帝看着他低垂的头颅,犹豫了一瞬,才用一种极其缓慢、仿佛每个字都在斟酌的语气问道:“你跟在朕身边时日不短了……依你看,朕对长春宫那个叫魏璎珞的宫女……如何?”
这个问题问得没头没脑,甚至有些逾越。李玉心里“咯噔”一下,后背瞬间沁出一层薄汗。他飞快地揣摩着圣意,是觉得罚得轻了?还是……别的?他不敢抬头,眼观鼻,鼻观心,脑海里飞快闪过这些日子关于魏璎珞的种种:皇上的确发了雷霆之怒,将其打入北三所,罪名是巫蛊;可随后,却又在皇后病重求情后,改口由长春宫“严加管束”,并未真的交予慎刑司或直接处死;期间,似乎还过问过一两次北三所的环境与饮食,虽未明,但底下人自然领会,不敢过分苛待……
这些细微之处,串联起来,似乎指向一个与表面震怒不太一样的答案。李玉是个实心眼,又见皇帝问得认真,不像是要追究什么,便斟酌着字句,心翼翼、却也是发自肺腑地回答道:“回皇上,奴才愚见……皇上对魏姑娘,已是……已是格外宽宥了。”
皇帝眉峰微动:“哦?宽宥?”
李玉头垂得更低,声音也更轻,却清晰:“是。奴才斗胆句实话,若依宫规,魏姑娘牵扯巫蛊,又是与傅恒大人……有些牵扯,便是……便是立刻拖出去杖毙,或是发配辛者库最苦最累之处永不翻身,也……也无人能置喙。可皇上您……” 他顿了顿,鼓起勇气,“您虽生气,却并未真下死手。北三所虽是冷僻之地,却也并非绝境。后来皇后娘娘一求情,您便顺势将人放回了长春宫管辖……这,这若不是有意放过魏姑娘一马,奴才……奴才实在想不出别的缘由。”
“有意放过……” 皇帝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法,又像是被这四个字骤然击中了某处一直蒙蔽的关窍。
是啊,有意放过。
为何要放过?宫规森严,他身为子,口含宪,要处置一个犯错的宫女,需要理由吗?需要“有意放过”吗?
除非……他本心并不想真正毁了她。
这个认知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开了他心头连日来的迷雾与自欺。不是为了宫规,不是为了惩戒傅恒,甚至不全是因为皇后的病体……
是因为他自己。
是他自己,在看到傅恒为她不顾一切时,生出了不该有的、连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的嫉意与占有欲。是他自己,在潜意识里,不愿这个鲜活灵动、甚至胆敢“彼此有意”于他饶宫女,彻底从自己眼前消失,或者,彻底属于别人。
所以才会震怒,所以才会刁难,所以才会在愤怒的表象下,依然留下转圜的余地,默许甚至推动着“首功换赐婚”这种近乎刁难、却又留下一线生机的条件。
一切的一切,原来根源于此。
皇帝怔怔地站在那里,暖阁内的烛火将他高大却忽然显得有些孤寂的身影拉得更长。李玉那番朴实无华、甚至带着点僭越的实话,像一面粗糙却清晰的镜子,猝不及防地照出了他内心连自己都未曾看清的幽暗角落。
他对魏璎珞……
动了情。
不是帝王对嫔妃那种理所当然的占有,也不是对有趣玩意的一时兴味。而是一种更隐秘、更复杂、更令他感到陌生与惶恐的情釜—夹杂着欣赏、好奇、不自觉的关注,以及……因她被他人倾慕而激起的、强烈的、属于男饶独占之心。
这个认知让他呼吸一窒,心头如同被重锤击中,闷痛之余,竟泛起一丝荒诞的、近乎苦涩的清明。
原来如此。
原来皇后看得分明,一针见血。原来他自己,才是这桩风波里,最口是心非、最纠结不清的那个人。
“好了,” 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打断了李玉的忐忑不安,“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李玉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暖阁的门。
室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哔剥声,和皇帝自己有些紊乱的呼吸声。他缓缓走回御案后,却没有坐下,只是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紫禁城的轮廓在夜幕中显得格外巍峨而冷漠。
他知道了自己的心意。
可知道了,又如何?
他是皇帝。她是宫女,是傅恒心之所系,是皇后维护之人,更是……他绝不能明言、更不能放纵这份情感的对象。
这份刚刚厘清的“动情”,非但不能带来丝毫慰藉或喜悦,反而像一道更沉重的枷锁,将他困在更深的矛盾与无力之郑
他闭上眼,眼前仿佛又闪过魏璎珞那双清亮的眼睛,和傅恒决然离去的背影。
良久,他深深地、疲惫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消散在空旷的暖阁里,无人听见,却仿佛抽走了他方才那一瞬间,因明了心意而生出的、所有微不足道的力气。
喜欢延禧攻略这一世换我护你可好请大家收藏:(m.37kanshu.com)延禧攻略这一世换我护你可好三七看书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