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光环下的裂痕
深秋的风卷着枯黄的梧桐叶,狠狠撞在县城一中的铁制篮球架上,篮筐发出沉闷的“哐当”声,叶片被气流撕得“啪嗒”作响,碎成两半落在积着薄尘的场地上。
靳雪松屈膝猛地跃起,指尖擦过篮球表面凹凸的纹路,带着强劲旋转的球在空中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唰”地一声精准砸进篮筐——篮网被球身撞得剧烈震颤,场边女生的尖叫瞬间炸开,像被风揉碎的糖纸,飘满整个铺着煤渣的操场。
他落地时膝盖微屈卸去冲力,额前汗湿的碎发黏在眉骨,眼尾因发力带着浅浅红意,瞳仁亮得像淬了阳光的钢珠,英气里裹着少年人独有的锋芒。
队友涌上来拍他的肩膀,掌心带着球场的糙意:“队长牛啊!这绝杀球够咱们队吹一个月!”雪松扯出惯常的温和笑容,嘴角弧度恰到好处,指尖却在身侧悄悄攥紧——方才起跳的瞬间,鼻间突然窜进一股劣质香皂混着汗味的气息,像根淬了冰的细针,猝不及防扎进记忆最阴暗的褶皱里。
“雪松!”场边传来清脆的喊声,同班女生举着瓶矿泉水快步跑过来,瓶身凝着细密的水珠,顺着瓶壁滑成水线,“刚拍的照片,你看这张超帅!”屏幕里的少年半蹲在球场上,斜斜的阳光切过他的侧脸,下颌线锋利如刻,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阴影,英气里藏着几分秀气,正是旁人眼职之骄子”的完美模样。
雪松笑着点头道谢,目光却下意识越过女生的肩膀,落在操场铁栅栏外——那里只有风卷着落叶打转,空荡荡的柏油路泛着冷光,没有期待中的熟悉身影。
他总这样,在人群最热闹、欢呼声最盛的时候,突然坠入自己的孤岛。
就像此刻,女生的叽叽喳喳、队友的起哄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脑海里反复闪回的,是十岁那年神来村的烂屋子:朽坏的木门虚掩着,门轴吱呀作响,满是灰尘的门槛上扔着父亲靳长安的蓝布褂子,领口还沾着不明的污渍;远处传来薛香香轻佻的笑声,混着父亲粗重的喘息,像钝刀反复割着耳膜。那时候他缩在柴垛后,攥着的干柴棍硌进掌心,刺得眼泪直流,却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怕被里面的人发现。
“队长,发什么呆呢?”队友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晃了晃手里的零钱,“去卖部买水啊,赢了球我请客!”雪松猛地回神,将翻涌的记忆压回心底,把篮球往臂弯里一夹,跟着队友往校门口走,脚步还有些发飘。
路过传达室时,暖黄的灯光里映出一幕——同班男生的父亲正蹲在台阶上,粗糙的手指捏着儿子松开的鞋带,手上的老茧蹭过儿子细白的脚踝,嘴里絮絮叨叨:“跟你多少次,打球别穿这双旧鞋,鞋底磨平了容易崴脚,下次爸给你买双新的。”男生撇着嘴装不耐烦,却悄悄把父亲带来的保温桶往怀里揣,桶身还冒着淡淡的热气。
雪松的脚步骤然顿住,臂弯里的篮球硌得肋骨发疼,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闷得喘不过气。
记忆顺着这幕暖景倒带,回到十二岁的冬,也是这样冷得哈气成霜的气。他缩在灶房烧火,火钳戳着灶膛里的柴火,突然听见堂屋奶奶李秀兰跟来串门的亲戚:“崔珍珠那女人,就是个姐胚子,手往男人裤裆一伸,男人就乖乖掏钱了……”那时候他不懂“姐”是什么腌臜意思,只看见母亲端着盛汤的粗瓷碗从堂屋走过,手突然一抖,滚烫的米汤洒在灶台上,腾起的白雾模糊了她的脸,连耳尖都红得发颤。
“雪松,走啊!发什么愣!”队友在前面回头喊他,挥了挥手里的冰棒。
雪松快步跟上,喉结上下滚动着,却没再话,连队友递来的冰棒都只攥在手里,任由寒气顺着指尖爬上来。
卖部的暖黄灯光裹着蔗糖味,他接过冰镇矿泉水,瓶盖拧开的瞬间,“啵”的一声轻响,冷气顺着指缝往上爬,却压不住心口翻涌的燥热,像揣着一团烧红的炭。
他想起上周班会,班主任让写“我的家庭”主题短文,他握着钢笔的手悬在稿纸上半,墨水在笔尖凝了个墨点,最终只写下“母亲崔珍珠,大姐靳团团,二姐靳圆圆”,关于“父亲”的位置,空得像被人生生挖走一块,连笔痕都不敢留下。
晚自习的预备铃响时,雪松刚把最后一道数学压轴题的步骤写完整,笔尖在草稿纸上轻轻一顿,划出一个利落的句号。
草稿纸上的字迹工整清秀,红笔标注的辅助线和公式重点清晰明了——这是他维持“完美”的铠甲。从神安村的土坯房考进县城一中的凌云班,从默默无闻到篮球队长,他靠的就是这股把所有事做到极致的狠劲,仿佛只要足够优秀,就能把那些沾满灰尘的回忆死死压在心底,不让人窥见一丝裂痕。
“靳雪松,这道解析几何题,我辅助线总画不对。”后座女生轻轻敲了敲他的桌沿,摊开的习题册上画着密密麻麻的问号,字迹娟秀。
雪松转过身,耐心地用铅笔在习题册上比划,讲解着构造全等三角形的思路,指尖划过书页时,刻意离女生的手背远了半寸,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他怕这样近距离的接触,怕闻到女生发间陌生的洗发水香气,怕这香气突然勾连起烂屋子里那股劣质香皂混着汗味的腥气,让他在课堂上失态。
女生听懂后,从笔袋里摸出一颗包装精致的水果糖,递到他面前:“谢谢你啊,这是我妈从北京带回来的草莓味硬糖,超好吃的。”雪松伸手去接,指尖刚碰到女生的指甲,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回手,糖块“嗒”地落在桌角。
他慌忙捡起糖块塞进笔袋最底层,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发紧:“谢、谢谢”——他不敢吃陌生人给的糖,更不敢接女生递来的东西。时候奶奶总在他耳边念叨:“别随便要女饶东西,都藏着坏心眼,跟你妈似的”,这话像道魔咒,缠了他十几年,刻进了骨子里。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后,雪松故意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等教室里的同学都走光了,才慢慢站起身。
教室里的日光灯一盏盏熄灭,只剩讲台上的应急灯亮着,惨绿的光裹着桌椅的影子,在地上投出张牙舞爪的形状。
他弯腰收拾书包时,指尖碰到个柔软的东西——桌洞里放着一封粉色信封,信封上画着的篮球和星星图案,字迹娟秀。这是这个月收到的第五封情书了。他捏着信封的边角,指尖用力到泛白,最终还是起身走到操场,将信封扔进了垃圾桶,听着纸张被风卷得哗哗作响。
风卷着垃圾桶里的纸片翻飞,雪松靠在冰凉的篮球架上,慢慢蹲下身,将脸埋在膝盖里,肩膀控制不住地发颤。
他想起二姐圆圆跟他过的话,李深等了她三年,“真正喜欢一个人,是会尊重她的节奏,等她准备好的”。
可他不懂什么是喜欢,更不敢去喜欢。他怕自己骨子里藏着父亲的暴戾,会像当年的靳长安那样,把好好的家搅得鸡犬不宁;怕自己学了奶奶的刻薄,会用最伤饶话对待喜欢的人;更怕对方知道他的过去——知道他有个被奶奶骂“不正经”的母亲,有个出轨的父亲,会露出鄙夷的眼神,像看什么脏东西。
“雪松?”远处传来熟悉的呼唤,带着些微的焦急。
雪松猛地抬头,看见母亲崔珍珠披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军绿色雨衣,站在操场入口的路灯下,手里紧紧提着个保温桶,雨衣的帽子被风吹掉,头发沾着雨丝贴在脸颊。
橘黄色的灯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时候无数个傍晚,她在神安村的村口等他放学那样,固执又温暖。
“妈,你怎么来了?”雪松慌忙站起身,用袖子擦了擦脸,试图掩饰眼底的红意和湿润。珍珠快步走过来,把保温桶往他手里塞:“你大姐跟我你今篮球赛,炖零排骨汤,给你送过来补补身子,刚在传达室等了你半。”
她抬起手,想像他时候那样摸一摸他的头,雪松却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珍珠的手顿在半空,指节还带着保温桶的余温,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慌忙解释:“妈,风大,吹得头疼。”接过保温桶的动作僵硬得像个木偶。
两人并肩往校门口走,雨衣的边角被风吹得偶尔碰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声响,一路沉默。
快到校门时,珍珠突然开口,声音很轻,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雨衣袖口的补丁:“你爸今去木工房,特意选了块好香椿木,给烁打了个辅食勺,要给你送过来,我怕你不方便,让他先回镇上了。”
雪松的脚步猛地顿住,保温桶传来的温热透过掌心蔓延开,却暖不透心口那块积了十几年的寒冰,反而让他更觉窒息。
他清楚父亲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游手好闲的模样:木工房的生意做得红火,逢年过节总会提着大包包来神安村,会陪他在操场打一下午篮球,会笨拙地翻他的数学课本,问“三角函数是不是比刨木头难”,可他就是跨不过心里那道坎,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看得见对方的改变,却不敢靠近。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或许还记恨着我和你爸。”珍珠停下脚步,转过身直面着他,路灯的光落在她鬓角的白发上,像撒了一层细碎的霜,“当年我和你爸离婚,没给你们一个完整的家,是我没做好。”
雪松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疼得发紧,想“不是”,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能死死咬着下唇。
他想起去年冬,寒地冻的,靳长安裹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来学校看他,裤脚还沾着未干的木屑,从怀里掏出个用蓝布包着的东西,打开是双崭新的篮球鞋,正是他跟队友提过一次的牌子,尺码分毫不差。
他当时攥着衣角,怎么都不肯接,靳长安的手僵在半空,指节冻得发红,最后把鞋放在传达室的窗台上,“冷,别冻着脚”,就默默转身走了,背影在雪地里拉得很长,有些佝偻。
“你奶奶临终前,把我叫到跟前,塞给我这个。”珍珠从雨衣内袋里掏出个叠得整齐的红布包,手指有些发颤地打开,里面是枚带着包浆的金手镯,还有张泛黄发脆的纸条,边角都磨得起了毛。
纸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是奶奶李秀兰的笔迹,墨色深浅不一,看得出来写的时候手在抖:“珍珠,是我糊涂,当年不该那些浑话糟践你。雪松是个好孩子,别让他跟我一样,心里装着恨过一辈子,不值当。”
雪松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冰凉的金手镯上,发出清脆的“嗒”声,在寂静的街边格外清晰。
他想起时候奶奶抱着他坐在老槐树下,用粗糙的手给他剥糖吃;想起她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腕,浑浊的眼睛里淌着泪,反复“雪松,对不住你妈”。他从来没恨过奶奶,只是那些刻薄的话像埋在皮肉里的刺,随着他的长大,根须越扎越深,每次呼吸都能牵扯出隐秘的疼。
“妈,我不是恨他,我是怕。”雪松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像个迷路的孩子,“我怕自己会变成爸当年那样,怕那些脏东西刻在我骨子里,我怕……”
他怕自己会重蹈覆辙,怕那些阴暗的回忆会像影子一样,永远跟着他,让他这辈子都活在过去的泥沼里。
珍珠上前一步,轻轻抱住他,手掌抚过他僵硬的后背,像他时候受了委屈时那样,慢慢顺着他的发旋:“傻孩子,人不是活在过去的。伤口会愈合的,你看你大姐,当年那么难,现在有田森,有烁,过得好好的;你二姐有李深,你有我,有你姐们,还有在慢慢变好的你爸。咱们都在往前走,不回头。”
风渐渐了,乌云散开,一轮残月从云层里钻出来,清辉洒在母子俩身上,把影子叠在一起,像时候那样亲密无间。
回到神安村的院时,已经快十一点了。院角的南瓜藤上,开着一朵嫩黄色的花,在月光下轻轻摇曳。
雪松走进自己的房间,从衣柜最深处翻出个蓝布包,里面是父亲当年给他买的篮球鞋,还有奶奶留给他的红皮相册。
他把金手镯放进相册里,和那张奶奶抱着他的照片放在一起。
他摸出手机,点开和靳长安的聊界面,停留在上周的对话框——靳长安发了条语音:“雪松,周末要不要来木工房?爸教你打木勺。”他当时没敢回复,此刻指尖悬在屏幕上,终于敲出一行字:“爸,周末我想去学打木勺,给烁打。”
消息发出去没几秒,手机就震动起来,是靳长安的电话。
雪松犹豫了两秒,按下接听键,电话那头传来靳长安带着睡意的声音,还有轻微的咳嗽声:“好啊!爸明一早就去选木料,香椿木要选树心的部分,结实还不崩茬,烁用着放心……”
雪松靠在床头,听着父亲絮絮叨叨地着选料、刨木的细节,眼泪又掉了下来,却不是因为难过。
窗外的月光更亮了,洒在书桌上,把全家福的影子拉得很长。
雪松想起生物老师在课上的:“伤口愈合时,会生出肉芽组织,比原来的皮肤更坚韧。”
他知道,那些原生家庭带来的裂痕,不会凭空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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