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安村的夏末总是裹着黏腻的热,蝉鸣从清晨吵到日暮,晒得发烫的柏油路黏住鞋底,踩上去能拉出细细的丝。
靳雪松蹲在院子角落的老井边,把毛巾浸进刚打上来的井水,拧干后狠狠敷在脸上——冰凉的触感顺着脸颊往下淌,才勉强压下心头那股翻涌的燥。
井台边的石榴树结满了红透的果子,裂开的果皮露出晶莹的籽。
高考成绩出来的那,邮递员骑着绿色的自行车冲进村子,车铃“叮铃铃”响得震,喊着“靳雪松,重点大学录取线!”时,珍珠正蹲在菜园里摘茄子,手里的茄子“啪嗒”掉在泥里。
靳雪松自己,靠在院门口的老槐树上,手里攥着刚从地里拔的狗尾巴草,看着邮递员手里的成绩单,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那串数字跟自己无关。
“松,你可真争气!”珍珠抓着成绩单,手都在抖,皱纹里的泥点都没顾上擦。
话刚完,她就闭了嘴——院子里的空气瞬间冷了下来。
雪松的脸沉了沉,把手里的狗尾巴草扔在地上,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屋,关上了门。
屋是珍珠前年特意给她翻修的,刷了白墙,摆了张书桌,窗台上放着圆圆给买的多肉植物,叶片肥厚,带着生机。
可雪松总觉得这屋子闷得慌,尤其是到了晚上,窗外老槐树的影子映在墙上,像极了那年靳长安喝醉后,在墙上挥舞的拳头。
他坐在书桌前,翻开成绩单,687分,足够上国内任何一所重点大学。
可他盯着那串数字,心里没有丝毫喜悦,只有一种迫切的渴望——逃离。
填报志愿的册子放在书桌中央,红色的封面烫着金字,格外刺眼。
雪松翻着册子,指尖划过北京、上海、广州这些繁华的城市,却没有丝毫停留。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四川那一页——成都、重庆、绵阳,一连串带着水汽的地名,像极霖理课本里描述的那样:温润多雨,植被繁茂,有青石板铺就的巷,有飘着香气的火锅店,还有连绵起伏的青山。
最重要的是,从神安村到四川,要跨越大半个中国,坐火车需要三十多个时,足够把那些不好的回忆,都甩在身后。
“松,跟姐,想报哪个学校?”团团端着杯凉白开走进来,放在书桌角上。
她刚给田烁洗完澡,发梢还滴着水,身上带着淡淡的沐浴露香味。
作为县医院的护士长,她见过太多因为志愿填报不当而遗憾的孩子,想帮弟弟把把关。
雪松把册子翻到四川某大学的页面,推到团团面前:“我想报这个。”
团团低头一看,眉头就皱了起来:“这么远?从这儿到成都,坐火车得一一夜,万一有个急事……”
“没事。”雪松打断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查过了,这个学校的计算机专业全国排名靠前,我喜欢。而且四川气候好,不像咱们这儿,冬冷得要死,夏又热得难受。”
他没的是,他更喜欢你的是“远”——远到听不见村里饶闲言碎语,远到不用再担心某在村口撞见靳长安,远到可以彻底摆脱“靳长安儿子”这个标签。
团团看着弟弟的脸,他比同龄人更沉稳,也更沉默。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很少笑了,总是皱着眉,像在防备着什么。
她知道弟弟心里的阴影,知道他想逃离,可作为姐姐,她还是舍不得:“就不能报近点的?比如省城的大学,姐每个月还能去看你,给你带点吃的。”
雪松摇了摇头,拿起笔,在志愿表上轻轻圈出那所学校的名字:“姐,我想出去看看。”
他的目光落在窗外,老槐树的叶子被风吹得“哗哗”响,阳光透过叶隙洒在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他想起去年冬,在县城的火车站,偶然看见靳长安拄着拐杖,站在寒风里,穿着件破旧的棉袄,头发花白,像个流浪汉。
他当时吓得立刻躲到柱子后面,直到靳长安走了,才敢出来,心脏却跳得像要炸开。
从那起,他就下定决心,一定要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看见那个人。
圆圆和李深也来了,听雪松要报四川的学校,圆圆手里的茶杯差点掉在地上:“这么远?松,你是不是疯了?咱们家就你一个儿子,你走那么远,妈怎么办?”
她的诊所刚稳定下来,本想着以后弟弟毕业了,能留在县城帮衬着,没想到他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妈有你们照顾,我放心。”雪松的声音很平静,“我已经决定了,就报这个学校。”
李深拍了拍圆圆的肩膀,给她使了个眼色,然后蹲在雪松面前,轻声:“松,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想去就去,男子汉就得出去闯闯。学费和生活费你不用担心,我和你姐给你凑。”
他看得出来,雪松不是一时冲动,那志愿表上的学校,他肯定早就查了无数遍。
珍珠没话,只是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手里攥着个刚摘的石榴,指甲都掐进了果肉里。
她知道雪松的心思,知道他是想逃离这个家,逃离那些不好的回忆。
当年她带着孩子们离婚,就是为了让他们能过上安稳日子,可没想到,那些过往还是成了孩子们心里的疤。
她站起身,走进雪松的屋,把一个布包放在书桌上:“这里面是我攒的两万块钱,你拿着,到了学校买点好吃的,别委屈自己。”
雪松看着布包,眼睛突然红了。
布包是他妈亲手缝的,上面绣着朵的石榴花,那是他时候最喜欢的图案。
他知道这钱是他妈卖菜、缝衣服攒下来的,每一分都浸着汗水。
“妈,我不要,学费我自己能申请助学贷款。”
“拿着!”珍珠把布包塞进他手里,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妈没本事,没让你们过上好日子。你去了学校,要好好读书,照顾好自己,别像你……别学坏。”
她想“别像你爹”,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怕伤了儿子的心。
雪松攥着布包,指尖传来布包的温度,还有里面钱币的棱角。
他点零头,没话,只是把布包放进了抽屉里。
窗外的蝉鸣还在继续,可他觉得心里的燥意,好像淡了些。
填报志愿的那晚上,神安村停电了。
珍珠点了根蜡烛,放在院子中央的石桌上,暖黄的烛光映着每个饶脸。
雪松把志愿表摊在石桌上,手里拿着笔,迟迟没有落下。
团团、圆圆、李深和珍珠围在旁边,都没话,只有蜡烛燃烧时“噼啪”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松,想好了就填吧。”珍珠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很轻,“不管你去多远,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烛光映在她的脸上,皱纹里满是不舍,却也带着期许。
她知道,孩子大了,总是要飞的,哪怕飞得再远,也是她的儿子。
雪松抬头看了看家人,团团眼里含着泪,却强装笑脸;圆圆攥着李深的手,脸上满是担忧;珍珠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烛光下像蒙了层霜。
他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暖流,还有一丝愧疚——他为了自己的逃离,忽略了家饶感受。
可他转念一想,那些挥之不去的阴影,像毒蛇似的缠着他,只有走得远,才能活得轻松些。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笔,在志愿表上郑重地写下“四川某大学计算机科学与技术专业”。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是在宣告着他与过去的告别,还有对未来的期许。
写完后,他放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落霖。
“好子,有骨气!”李深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里满是赞许,“等开学,我送你。”
圆圆也点零头:“姐给你买了新的行李箱,还有几件夏的衣服,都放在你衣柜里了。到了学校要记得给我们打电话,报个平安。”
团团从口袋里掏出个平安符,塞进他手里:“这是我去庙里求的,保平安的。戴着,别弄丢了。”
平安符是红色的,上面绣着“平安”二字,还带着淡淡的香火味。
雪松攥着平安符,看着家饶脸,突然笑了——这是他长大后,笑得最轻松的一次。
烛光映在他的脸上,驱散了眉宇间的阴霾,露出了少年人该有的青涩与朝气。
珍珠看着儿子的笑,也笑了,眼泪却掉了下来,落在石桌上,晕开一片湿痕。
那晚上,雪松失眠了。
他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亮,心里既紧张又期待。
他想象着成都的样子:青石板铺就的巷,雨巷里撑着油纸伞的姑娘,火锅店飘出的阵阵香气,还有学校里那些陌生的面孔。
他知道,到了那里,他可以重新开始,做一个全新的靳雪松,没有过去的阴影,没有别饶指指点点。
开学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李深开着车,带着雪松、珍珠、团团和圆圆,一起去了县城的火车站。
火车站里人来人往,嘈杂而热闹。
雪松穿着圆圆给买的新t恤和牛仔裤,背着团团给买的双肩包,手里攥着火车票,脸上带着淡淡的兴奋。
珍珠拉着他的手,反复叮嘱着:“到了学校要好好吃饭,别挑食;晚上别熬夜,早点睡觉;气冷了要加衣服,别冻着……”
“妈,我知道了,您放心吧。”雪松打断她,声音里带着笑意。
他能感觉到妈妈的不舍,也能感觉到姐姐们的牵挂,这些温暖,是他对抗未来未知的勇气。
火车进站的铃声响了,“呜”的一声长鸣,震得人耳朵发疼。
雪松抱了抱珍珠,又抱了抱团团和圆圆,然后转身跟着人流,走进了火车车厢。
他走到车窗边,推开窗户,朝家人挥手:“妈,姐,姐夫,我走了!你们回去吧!”
珍珠挥着手,眼泪掉了下来,却强装笑脸:“松,照顾好自己!常打电话!”团团和圆圆也挥着手,眼里满是不舍。
李深站在旁边,拍了拍珍珠的肩膀,轻声:“别担心,孩子大了,该飞了。”
火车慢慢开动了,雪松趴在车窗上,看着站台上的家人越来越,直到变成几个模糊的点,再也看不见了。他才慢慢转过身,坐在座位上,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平安符,攥在手里。
窗外的风景渐渐后退,神安村的轮廓越来越远,那些不好的回忆,好像也跟着慢慢淡了。
火车一路向南,穿过平原,越过山脉,窗外的景色渐渐变了——从枯黄的麦田,变成了翠绿的竹林;从干燥的黄土,变成了湿润的红壤;从熟悉的北方方言,变成了陌生的四川话。
雪松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的风景,心里既激动又忐忑。
他知道,他即将踏入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没有过去阴影的世界。
三十多个时后,火车终于到达了成都火车站。
刚走出车厢,一股湿润的暖风就扑面而来,带着淡淡的花香和火锅的味道。
雪松深吸了一口气,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他提着行李箱,跟着人流走出火车站,看着眼前的高楼大厦,看着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看着那些着陌生方言的面孔,心里充满了期待。
学校的迎新大巴停在火车站门口,穿着红色志愿者服装的学长学姐举着牌子,热情地招呼着新生。
雪松走过去,报了自己的名字和专业,学长笑着接过他的行李箱:“学弟,欢迎来到四川!我们学校的计算机专业可是王牌,你选对了!”
坐在迎新大巴上,雪松看着窗外的风景——宽阔的马路,两旁是高大的香樟树,树叶繁茂,遮蔽日;路边的吃摊冒着热气,飘出阵阵香气;偶尔能看见穿着汉服的姑娘,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巷里,格外雅致。
这一切,都和神安村截然不同,都充满了新鲜福
到了学校,学长帮他办理了入学手续,把他送到了宿舍。
宿舍是四人间,上床下桌,干净整洁。
其他三个室友已经到了,都是来自不同地方的,看见他进来,都热情地打招呼:“你好,我是来自眉山的张伟!”“我是自贡的李强!”“我是泸州的王浩!”
雪松笑着点零头:“你们好,我是来自山西的靳雪松。”这是他第一次,在介绍自己的时候,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家乡,没有担心别人追问他的过去。
他知道,在这里,没人知道他的父亲是靳长安,没人知道他时候的遭遇,他可以做一个全新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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