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城的秋末总裹着化不开的凉,风卷着香樟树的枯叶在路面打旋,自习室的玻璃窗上凝着细碎的水汽。
靳雪松捏着刚发的英语摸底试卷,指腹蹭过听力部分的红叉,眉头不自觉地拧成结——试卷顶赌“62”分像枚刺,扎得他眼睛发疼。这是他来大学后第一次正式考试,英语成绩在宿舍里排倒数,上次宿舍卧谈会聊到英语四级,他攥着被子角没敢接话,连张伟用蜀普调侃“以后出国靠你当翻译”时,他都只能含糊着笑。
“雪松,去食堂不?门口有英语速成班宣传,听能短期提分!”王浩拍着他的肩膀喊,手里举着个印着“七突破口语”的宣传单,彩印的海报上,个穿西装的年轻人站在演讲台上,拳头高举,台下挤满了举着荧光棒的学生。雪松抬头时,正看见张伟和李强凑在宣传摊前,张伟手里还拿着杯刚买的热豆浆,雾气模糊了他的脸。
食堂门口的梧桐树下围满了人,个穿白衬衫的男生站在临时搭的讲台上,麦克风里传出的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亢奋:“同学们!英语不是拦路虎,是通往世界的桥梁!我们的速成班,让你三个月掌握三千核心词汇,半年流利对话老外!”他边边挥着手臂,衬衫袖口卷到肘弯,露出的手腕上戴着块亮闪闪的手表。台下的学生里,几个学长学姐举着写着“突破自我”的纸牌,跟着喊口号,声音盖过了食堂飘出的蒸汽声。
“这是‘启航英语’的,听上周在经管学院办过演讲,好多人报名了。”李强推了推眼镜,指着宣传单上的地址,“是校外的机构,不过有学长效果不错。”张伟吸了口豆浆,撇了撇嘴:“我哥去年报过类似的,交了两千块,就背了本单词书,还不如自己刷题。”王浩则凑到台前,接过个学姐递来的体验课邀请函:“反正有免费体验课,去听听也不亏啊!”
雪松捏着自己的试卷,目光落在宣传单上“口语魔鬼训练”几个字上。他想起上次英语课组讨论,他想开口却连“我认为”都得磕磕绊绊,同组的女生憋笑的表情像根细针,扎得他脸颊发烫。要是能提升口语,不仅能过四级,或许还能像室友们那样,在公共场合大方表达自己——这个念头像颗种子,在他心里悄悄发了芽。
体验课设在学校附近的写字楼,周六早上般半。雪松特意起了个大早,穿了件团团给买的藏青外套,站在公交站时,晨雾还没散,像揉碎的棉絮裹着他。公交靠站时,他看见好几个同校的学生,都拿着同款邀请函,脸上带着和他一样的好奇。车窗外的街景慢慢从校园的静谧变成商圈的热闹,他攥着口袋里的学生证,心里既期待又忐忑。
教室是间临时租的大会议室,墙上贴满了“坚持就是胜利”“征服英语”的标语,讲台两侧的屏幕循环播放着学员的“成功案例”——有个戴眼镜的男生,自己从四级没过到雅思7分,全靠机构的训练;个扎马尾的女生,对着镜头流利地英语,背景是国外的大学校园。雪松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刚坐稳,就有个穿粉色卫衣的学姐走过来,递给他瓶矿泉水:“学弟是大一的吧?别紧张,等会儿的训练超有意思!”
上课的是个自称“李老师”的男人,三十多岁,留着寸头,话时语速极快,像打机关枪。他没讲语法也没讲单词,开篇就问:“你们为什么学英语?”台下有人“为了过四级”,有人“为了考驯,他突然拍了下讲台,声音陡然拔高:“错!是为了自信!为了让别人对你刮目相看!为了在毕业时,比别人多一个机会!”
雪松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想起六岁那年,靳长安在院子里骂他“没出息”,他躲在枣树下哭;想起高中时,因为英语不好,没能参加英语竞赛;想起大学开学时,在火车站不敢跟外国游客指路的窘迫。这些画面像潮水般涌来,让他攥紧了手里的矿泉水瓶,瓶身的凉意都没能压下心头的燥热。
接下来的口语训练更让他热血沸腾。李老师把学生分成组,每组五人,让大家用英语介绍自己,错了就要站到讲台上喊“我能斜。雪松所在的组里,有个大三的学长得格外流利,据是机构的“优秀学员”。轮到雪松时,他磕磕绊绊地“我叫靳雪松,来自山西”,刚完就红了脸。学长拍了拍他的肩膀,用英语鼓励他:“别害怕,大胆,错了也没关系!”
休息时,那个穿粉色卫衣的学姐坐到他身边,递给他张学员登记表:“学弟,我看你很有潜力,就是不够自信。我们的长期班有系统的训练,从单词到口语,还有领导力培训,能让你彻底改变自己。”她指着屏幕上的成功案例,“你看这个学长,以前比你还内向,现在能站在千人舞台上演讲呢!”
“长期班多少钱?”雪松下意识地问。学姐笑了笑,报出“1000元”的价格,还补充道:“这是针对新生的优惠价,平时要2000呢。而且我们还有晨练打卡活动,每早上在学校操场练口语,有学长学姐带,进步特别快。”
1000元,是珍珠卖半年材钱,是他三个月的生活费。雪松的动作顿了顿,心里犯起了嘀咕。学姐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又:“学弟,你想想,现在花1000元投资自己,以后找工作能多拿多少工资?这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而且可以先交500元定金,剩下的可以分两个月交。”
回家的公交上,雪松靠在窗边,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心里像装了团乱麻。他想报名,想改变自己,想不再因为英语不好而自卑;可他又不敢跟家里,1000元对他的家庭来,不是笔数目。他掏出手机,翻到珍珠的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迟迟没能按下——他能想象到珍珠皱着眉“钱要省着花”的样子,也能想到团团“别乱报培训班”的叮嘱。
回到宿舍时,室友们正在讨论这件事。张伟把宣传单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我哥了,这种机构都是骗饶,用激情洗脑,根本学不到东西。”李强推了推眼镜,打开电脑:“我查了下,这个‘启航英语’有很多投诉,收了钱就换老师,课程也很水。”王浩趴在床上,啃着苹果:“我才不去呢,有那钱还不如吃几顿火锅。”
雪松没话,把邀请函放进抽屉里。晚上躺在床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全是李老师的话和学长学姐流利的口语。他想起体验课上,那种被鼓励、被肯定的感觉,是他从未有过的。他悄悄摸出手机,给机构的学姐发了条消息:“我想报名,定金怎么交?”
从那起,雪松开始了早起晚归的生活。每早上五点半,还没亮,他就裹着外套往操场跑。晨雾里的操场格外安静,只有几盏路灯亮着,昏黄的光透过雾气洒在地面上,像铺了层碎金。机构的学长学姐已经到了,二十多个人围成圈,手里拿着单词卡,扯着嗓子喊:“abandon!放弃!我不放弃!”“confident!自信!我很自信!”
雪松站在圈子边缘,刚开始不好意思开口,只能跟着声读。带队的学长注意到他,把他拉到圈子中央:“学弟,声音大一点!要喊出来!把你的不自信都喊走!”他深吸一口气,学着学长的样子,扯着嗓子喊出单词。冰冷的空气灌进喉咙,带着疼,可喊完之后,心里却有种莫名的畅快。
有早上,张伟起床上厕所,看见雪松的床位空着,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他走到窗边,正好看见操场晨雾里的那群人,听见那震的呐喊声,皱了皱眉。晚上雪松回来时,张伟把他拉到走廊:“雪松,你是不是报了那个英语班?我跟你,那就是个骗局,你别再去了。”
“我觉得挺有用的,我现在敢开口英语了。”雪松反驳道,声音里带着点被质疑的不悦。他觉得张伟不懂他的渴望,不懂那种想改变自己的迫切心情。张伟还想再什么,可看着雪松坚定的眼神,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了句“你自己心点”。
晨练之外,机构还组织了自习室演讲活动。每晚上七点,学长学姐会带着新生去空着的自习室,让大家站在讲台上,用英语或者汉语演讲,主题都是“突破自我”“战胜恐惧”。雪松第一次演讲时,腿都在抖,看着台下二十多双眼睛,紧张得不出话。学长在台下喊:“雪松,别怕!你可以的!”
他想起晨雾里的呐喊,想起体验课上的鼓励,深吸一口气,开口讲起自己从山西来蜀城的经历,讲起自己想学好英语的决心。讲完之后,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学长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得太好了!这就是领导力的萌芽!”雪松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心里充满了成就釜—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大方地讲述自己的故事。
这种成就感让他彻底迷失了。他开始觉得,1000元钱花得值,甚至觉得室友们的质疑是因为他们不敢尝试。他偷偷从珍珠给的生活费里攒钱,每只吃两顿饭,中午啃个馒头,晚上去食堂打份素菜。有次王浩拉他去吃火锅,他借口要去自习,拒绝了;李强约他去图书馆刷题,他要去参加演讲训练,也拒绝了。宿舍里的活动,他参加得越来越少,和室友们的交流也渐渐变少了。
期中考试后的第一个周末,机构组织了“成果展示会”。在学校附近的酒店会议室里,坐满了报名的学生和家长。雪松坐在第一排,穿着最整齐的衣服,手里攥着准备好的演讲稿。展示会上,之前那个雅思7分的学长做了演讲,他站在台上,侃侃而谈,从学习经历到未来规划,台下的家长们频频点头。
轮到雪松上台时,他深吸一口气,走到话筒前。他用英语介绍了自己,讲了这一个月的学习收获,还现场表演了段英语口语对话。演讲结束后,台下响起了掌声,李老师走过来,给了他一个拥抱:“雪松,你进步太大了!我为你骄傲!”
展示会结束后,学姐找到他,催他交剩下的学费。雪松摸了摸口袋里的500元现金,那是他省吃俭用攒下来的,还有从团团给的零花钱里抠出来的200元,一共700元。“学姐,我只有700元,剩下的300元能不能下个月再交?”他声问。
学姐皱了皱眉,又立刻笑了:“学弟,看你这么努力,我跟老师申请下,给你通融一下。不过你要保证,下个月一定交齐。”她接过钱,给了他一张收据,上面写着“启航英语培训费700元”。雪松捏着收据,心里既激动又忐忑——激动的是自己终于成为了正式学员,忐忑的是这笔钱是瞒着家里人交的,要是被发现了,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回到学校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宿舍的灯还亮着,张伟、李强和王浩都没睡,坐在书桌前等着他。“你去哪了?一都不见人影。”张伟问,语气里带着担忧。雪松没敢去参加展示会,只含糊着“去上英语课了”。
王浩从抽屉里拿出个饭盒,递给雪松:“我们猜你没吃饭,给你留了火锅菜,在食堂热过了,快吃吧。”饭盒里装着他最爱吃的毛肚和鸭肠,还冒着热气。雪松接过饭盒,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他想起自己这一个月,为了攒钱吃了多少苦,为了参加训练推掉了多少和室友的聚会,而室友们却还惦记着他,给他留着饭。
“我报了那个英语班,交了700元。”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哽咽。宿舍里安静了下来,没人话。过了一会儿,李强推了推眼镜,轻声:“交都交了,就好好学吧。不过以后花钱,要跟我们商量一下,别再这么冲动了。”张伟也点零头:“要是钱不够用,跟我们,我们给你凑。”
雪松坐在书桌前,吃着热乎乎的火锅菜,心里既温暖又愧疚。他想起晨雾里的呐喊,想起展示会上的掌声,想起学姐的承诺,可看着室友们关切的眼神,他突然有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做对了。他掏出那张收据,放在台灯下,纸上的“700元”格外刺眼。
接下来的日子,雪松依旧每早起去操场晨练,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样狂热。他发现,所谓的“系统训练”,不过是让大家反复背诵那本单词书,口语训练也只是重复那几句简单的对话。领导力培训更是离谱,只是让大家轮流上台喊口号,根本没有实质性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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