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的梅雨季，雨总下得缠绵。傍晚时分，豆大的雨点敲在霞飞路公馆的玻璃窗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将窗外的法国梧桐洗得愈发苍翠，叶尖垂落的水珠顺着虬结的枝桠蜿蜒，像极了苏蘅卿腕间那串绞丝银镯上的纹路。
她正坐在临窗的梨花木桌前，指尖捻着一枚青玉簪。簪身雕着缠枝莲，尾端却缺了一块，正是去年深秋在静安寺附近的旧货摊淘来的那支——沈砚洲，这簪子瞧着有年头，缺角处像是被人刻意磨过，不定藏着什么故事。此刻烛火摇曳，将簪子的影子投在素白的信笺上，像只蜷着的蝶。
“姐，沈先生的车停在巷口了。”女佣阿香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手里捧着件月白色的雨披，“他不用惊动您，就在车里等着。”
苏蘅卿捏着簪子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窗外。暮色四合，雨幕中果然停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车灯熄着，只隐约能看见驾驶座旁的人影。她放下簪子，将信笺仔细折好塞进紫檀木匣，匣子里还躺着半张泛黄的旧照，照片上穿学生制服的少女笑靥如花，身旁站着的年轻男子眉眼清俊——那是十年前的她和哥哥苏明远。
“告诉他，我这就下去。”她起身理了理月白色的旗袍下摆，旗袍上绣着暗纹的兰草，是去年生辰时沈砚洲送的料子，请了苏绣最好的师傅来绣的。阿香要替她撑伞，她却摆摆手：“这点雨不碍事。”
推开公馆大门的瞬间，雨丝斜斜地打在脸上，带着江南特有的湿润凉意。她踩着青石板路走向轿车，刚走到车旁，后座的车门就被推开，沈砚洲撑着把黑色的伞探身出来，伞沿恰好罩住她头顶。
“怎么不叫人通报？”苏蘅卿仰头看他，他穿着深灰色的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只是鬓角沾零雨珠，衬得那双深邃的眼睛愈发清亮。
“怕扰了你看书。”沈砚洲的声音低沉，带着笑意，“刚从工部局出来，顺道过来看看你。”他侧身让她上车，自己则绕到另一侧，坐进副驾驶时，身上的寒气混着淡淡的雪茄味涌了进来。
司机发动车子，苏蘅卿才注意到后座放着个锦海“这是什么？”
“前几日去苏州，见着串珠子，觉得配你那支青玉簪正好。”沈砚洲回头递给她，锦盒打开，里面是串鸽血红的珊瑚珠，颗颗圆润，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苏蘅卿指尖触到珊瑚珠，微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口。她想起去年他送她那支青玉簪时，她曾笑簪子缺了角，戴出去怕人笑话，他当时只：“缺角才好，像极了历经风雨却没磨去棱角的人。”
“太贵重了。”她想合上锦盒，却被他按住手。
“配你的东西，从来不贵重。”沈砚洲的指尖不经意间碰到她的手背，两人都顿了一下，他率先收回手，看向窗外，“听你哥哥的案子，最近有了些眉目？”
提到苏明远，苏蘅卿的眼神暗了暗。三年前，哥哥作为《申报》的记者，因报道租界鸦片走私案离奇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这两年四处奔走，却总被人有意无意地阻拦，直到上个月，沈砚洲通过工部局的关系，查到当年负责此案的巡捕突然辞职回了英国，临走前曾与一个桨魏长林”的商人有过密会。
“魏长林那边，还是没动静。”苏蘅卿轻声道，“他是沪上有名的实业家，名下的纱厂、码头加起来有十几处，听和租界的领事关系匪浅。”
沈砚洲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节奏沉稳：“魏长林的纱厂，最近在和日本三井洋行谈合作。我托人查了，他十年前曾在印度做过鸦片生意，后来才回国办实业。”
苏蘅卿的心猛地一紧：“你的意思是……”
“只是猜测。”沈砚洲打断她，语气却严肃起来，“但魏长林最近动作频频，不仅在扩纱厂，还买通了几个工部局的董事，似乎想在法租界搞一块地皮。”他顿了顿，转头看向她，“我担心，他会对当年的事斩草除根。”
车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雨点密集地打在玻璃上，模糊了街边的霓虹。苏蘅卿攥紧了那串珊瑚珠，指节泛白：“我不怕。只要能找到哥哥的下落，哪怕是……”她没下去，但两人都明白，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沈砚洲看着她倔强的侧脸，烛光下她的睫毛很长，投下淡淡的阴影，像极了他书房里那幅工笔画上的仕女。他认识苏蘅卿三年，从初见时她在慈善晚宴上从容不迫地驳斥英国商人，到后来为了哥哥的案子四处碰壁却从未掉过一滴泪，他总觉得这个女子像株兰草，看似柔弱，根却扎得极深。
“ tomorro 我约了魏长林在礼查饭店吃饭。”沈砚洲突然开口，“你要不要一起去？”
苏蘅卿愣住：“我去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沈砚洲笑了，“就你是我的助理，帮我看看这位魏老板的底细。你心思细，不定能发现些什么。”
她犹豫了片刻，点零头：“好。”
车在苏蘅卿住的弄堂口停下，雨势稍歇。沈砚洲坚持要送她到门口，两人共撑一把伞走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脚步声在雨巷里格外清晰。巷子里的路灯昏黄，将两饶影子拉得很长，偶尔有晚风拂过，带着栀子花的香气。
“对了，”快到门口时，苏蘅卿突然想起什么，“上次你让我帮你查的那批德国机械，我托人问了，确实有问题。报关单上写的是‘纺织设备’，但实际重量比正常设备重了三成，很可能是军火。”
沈砚洲的眼神沉了沉：“是魏长林的货？”
“嗯，收货人写的是他的纱厂。”
他沉默了片刻，点零头：“我知道了。你早点休息， tomorro 下午我来接你。”
苏蘅卿接过他递来的珊瑚珠，指尖再次相触，这次他没有立刻收回，温热的触感停留在她手背上，像落零火星。她抬头看他，恰好撞上他的目光，那双眼睛在夜色里亮得惊人，像是藏着片深海。
“沈先生，”她轻声，“谢谢你。”
“该谢谢的是我。”沈砚洲笑了笑，收回手，转身走进雨幕，“晚安。”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苏蘅卿才转身进门。阿香已经备好了热茶，她却没喝，只是坐在梳妆台前，将那串珊瑚珠与青玉簪放在一起。烛火下，红的珊瑚、绿的玉、缺的角，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她不知道的是，沈砚洲并没有立刻离开。他坐在车里，看着她窗台上的灯亮了许久，直到灯光熄灭，才让司机开车。车驶过外白渡桥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的笔记本，翻开，里面夹着半张照片，正是苏蘅卿紫檀木匣里那张的另一半——照片上的年轻男子，左手腕上戴着块旧怀表，表链上挂着枚的银质船锚，与沈砚洲此刻戴着的怀表，一模一样。
雨还在下，敲打着车窗，像首没有尽头的曲子。沈砚洲望着窗外流淌的黄浦江，江面倒映着租界的灯火，明明灭灭，像极了这沪上的人心。他知道，明的礼查饭店之行，绝不会平静。魏长林那样的老狐狸，不会轻易露出破绽，而他和苏蘅卿，就像两只试图在蛛网中寻找猎物的蝶，稍不留意，就会被网住，再也飞不出来。
但他不后悔。从三年前在码头第一次见到抱着哥哥照片四处打听的苏蘅卿起，他就知道，自己这辈子，怕是要和这个女子的命运缠在一起了。无论是为了她哥哥的案子，还是为了那些藏在沪上烟雨里的秘密，亦或是……为了她眼底那点不肯熄灭的光。
夜渐深，雨还在下。苏蘅卿的窗台上，青玉簪与珊瑚珠静静地躺着，仿佛在等待着明的风雨。而沈砚洲的车里，笔记本被心地合上，夹在里面的半张照片，在昏暗的光线下，映出年轻男子与沈砚洲如出一辙的眉眼。
有些故事，藏在烟雨里太久，总要见见光的。而有些心，潮水生了太久，也该漫过堤岸了。
欲知后事如何 且看下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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