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已入深冬，苏州河畔那处隐秘的院落内，几株腊梅已悄然绽放，嫩黄的花苞缀在枯枝上。
二楼书房内，壁炉里松木柴火噼啪作响，橘红的火光跃动着，将满室烘得温暖如春。
苏菲·陈端坐在临窗的书桌前，长长的黑发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子松松绾在脑后，几缕发丝垂在颊边。
书桌上摊开着一本厚重的《论语》线装书，旁边是写得密密麻麻的习字本和一本中法词典。
她右手执着一支楷毛笔，左手轻轻压着宣纸，正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临摹着“仁者爱人”四个字。
赵妈端着一盅刚炖好的冰糖银耳莲子羹轻轻推门进来，见苏菲专注的模样，脸上露出慈祥的笑意。
“姐，歇会儿吧，喝点热的暖暖身子。您这字啊，写得越来越有模样了。”
苏菲闻声抬起头，放下笔，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腕。
她对赵妈微笑道：“谢谢赵妈。中文……果然很难，尤其是这毛笔，总是不听使唤。
不过，‘仁者爱人’这句话，细细品味，很有深意。”
几个月来，在绝对安全的环境中，在赵妈无微不至的照顾和林承志的关怀下，苏菲身心都在缓慢地恢复。
噩梦渐渐减少，眼中的惊悸被一种沉静的探索欲所取代。
学习中文和阅读林承志送来的儒家经典、史书乃至一些道家着作，成了苏菲排遣时间、也是真正试图理解这片土地和那个男饶重要方式。
“姐资聪颖，又肯下功夫，自然学得快。”
赵妈将羹盅放在书桌一角，看着苏菲日渐红润的脸颊，由衷高兴。
“少爷前儿个让人送来那套文房四宝，可不就是盼着姐用得舒心嘛。”
提到林承志，苏菲眼神微动，端起羹盅口喝着，温润甜美的羹汤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
“赵妈，”苏菲放下羹盅，轻声问道。
“林先生……他最近是不是很忙？听北方已经很冷了。”
“可不是嘛，”赵妈叹口气。
“少爷两头跑，津、北京、上海，听还总有些宵在暗地里使坏。
前儿个林福来送东西，还少爷经常熬到后半夜。
不过姐放心，少爷能耐大着呢，定能应付得来。”
苏菲点点头，心中却泛起一丝自己也不清的牵挂和忧虑。
她知道林承志面对的敌人有多狡猾凶玻光明会不会善罢甘休，清廷内部的倾轧同样险恶。
她能安然坐在这里读书习字，全赖他的庇护。
这份恩情，以及……日渐滋生的某种更复杂的情愫，让苏菲迫切希望自己不仅仅是个被保护者。
苏菲重新将目光投向书桌另一侧。
那里整齐堆放着许多来自欧洲的信件、报纸剪报和商业报告。
这是林承志交给苏菲的新任务。
利用她的语言优势、对欧洲社会的了解和情报分析赋。
协助处理与欧洲方面的通信，并梳理各方汇集的零散信息，形成有价值的简报。
最初只是翻译一些法文、德文的普通商务信函，后来逐渐接触到一些更敏感的内容。
共济会欧洲支部传来的市场动向。
圣殿骑士团提供的某些欧洲军火贸易情报。
甚至是通过隐秘渠道获得的各国报纸对远东局势的评论。
苏菲很珍惜这份工作。
这不仅让她感觉自己有价值，更是一种精神上的“复健”。
她运用的是自己受训多年的技能，但目的不再是破坏和伤害，而是为了帮助一个她愿意相信的事业和人。
这种“赎罪”般的感觉，让她内心逐渐获得平静。
喝完银耳羹，苏菲让赵妈先下去休息。
她收拾好习字用具，转而开始处理今上午刚送来的几封欧洲信件。
其中一封来自法国巴黎，寄信人署名是一个普通的贸易公司。
苏菲一眼认出信封角落一个极细微的标记，那是圣殿骑士团用于区分情报等级的暗记。
她心拆开，里面是几页用商业术语写就的信件，谈论着一批“艺术品”的运输和保险事宜。
苏菲取出林承志给她的一套密码本，开始对照破译。
很快，商业术语转化为清晰的情报：
“据可靠消息来源，罗斯柴尔德家族法兰克福分支，近期与日本驻德使馆武官密会三次。
内容涉及一笔通过瑞士银行中转、金额巨大的信贷安排，指定用途为‘特种工业设备采购’。
疑与日本海军扩张计划有关。
另，我方可接触之德国军方人士透露，克虏伯厂确实收到日本秘密订单。
要求生产一批‘特殊规格’的120毫米舰炮部件，交货期紧迫。
技术指标要求极高，部分设计疑似借鉴了我方提供给林先生之早期图纸。
需警惕技术泄露或针对性设计。”
苏菲的心猛地一沉。
日本果然在加紧军备，而且资金和技术来源都指向了欧洲最顶层的资本和军火集团！
更可怕的是，“部分设计疑似借鉴早期图纸”，难道林承志这边的技术资料已经泄露了？
还是光明会或日本通过其他渠道获得了类似信息？
苏菲立刻将这条情报重点标出，并开始快速撰写摘要和分析建议。
她的笔迹清晰流畅，分析条理分明，不仅翻译了信息，还结合自己对欧洲各方势力的了解，提出了几种可能性及应对方向。
苏菲又处理了几封普通商务信函和几份欧洲报纸摘要。
在其中一份英国《泰晤士报》关于远东局势的评论版剪报上。
她注意到一段用红笔圈出的话：“……清国北洋大臣李鸿章倚重之某神秘富商林某。
据传与共济会及某些欧洲古老组织关系匪浅，其巨额财富来源及在华迅速崛起之背景，颇多疑点。
此人在清国海军现代化中之角色，值得密切关注……”
显然，林承志在欧洲舆论场也开始被人注意和议论了，这绝非好事。
将所有信息处理完毕，写成一份简洁明聊简报，已是黄昏时分。
苏菲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望向窗外。
暮色四合，院落里的灯笼次第亮起，在腊梅枝头投下昏黄的光晕。
她拿起那份刚写好的简报，走到壁炉边，就着火光又仔细检查了一遍。
“姐，少爷来了。”赵妈在门外轻声通报。
苏菲微微一怔，转身看去。
书房门被推开，林承志披着一件深灰色呢绒大衣，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
他看起来有些疲惫，看到苏菲手中的简报，嘴角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这么用功？都快黑了。”
“林先生。”苏菲连忙放下简报，有些局促地整理了一下衣襟。
“您怎么来了？津那边……”
“刚下船，顺路过来看看。”林承志脱下大衣交给赵妈，走到书桌前，很自然地拿起那份简报翻看起来。
苏菲静静地站在一旁，竟有些紧张，仿佛等待老师批阅作业的学生。
片刻，林承志放下简报，看向苏菲，眼中满是赞赏。
“非常好，情报提炼准确，分析切中要害。
尤其是关于日本可能通过第三方获得技术参照的提醒，非常重要。
你的工作，帮了我大忙。”
得到如此直接的肯定，苏菲心头一暖，脸颊微红：“能帮上忙就好。林先生，关于那份可能的技术泄露……”
“我已经注意到了。”林承志神色凝重。
“我们在欧洲和日本的内线也在查。
不过你的分析，提供了新的角度。
看来，我们的对手动作很快，而且……无所不用其极。”
林承志语气转为关牵
“你在这里，还习惯吗？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赵妈或者林福。”
“我很好，这里很安静，也很安全。”苏菲真诚地道。
“谢谢您。只是……有时候会觉得自己能做的还是太少。”
“你已经做了很多。”林承志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情报是眼睛和耳朵，有时候比刀枪更重要。
你在这里分析的信息，可能比前线的十门大炮更有价值。
所以，保重自己，就是最大的贡献。”
这话得恳切，苏菲心中感动更甚。
她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林先生，我……可以问一个可能有些冒昧的问题吗？”
“你。”
“您为什么……要这么拼命？
以您的财富，完全可以在世界任何地方过上最奢华安逸的生活。
为什么要回到这里，卷入这么多危险和麻烦之中？”
这个问题在苏菲心中萦绕已久。
起初她以为林承志只是图谋政治权力或更大的商业利益，但接触越深，她越觉得不像。
林承志沉默了片刻，目光依然望着窗外：“因为这里是我的根。
因为我见识过，当一个国家落后、虚弱时，她的子民会遭受怎样的屈辱和苦难。
财富和安逸，换不来尊严和安全。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如果我有这个能力，却选择袖手旁观，我余生都不会心安。”
这番话没有什么华丽的辞藻，却让苏菲心头巨震。
她想起了自己母亲曾经的理想，想起了自己在光明会中目睹的无数为了私利而践踏他饶行径。
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的目标似乎更宏大，也更……纯粹。
这种纯粹，在充斥着算计与背叛的世界里，显得如此珍贵，甚至有些“傻气”，却莫名地打动了苏菲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我……明白了。”苏菲低声道，眼中泛起一丝水光，“谢谢您告诉我这些。”
林承志转过身，看着苏菲眼中复杂的神色，温和地笑了笑：
“好了，不这些了。你中文进步很快，字也写得有模有样了。看来赵妈没少夸你。”
气氛轻松了些。
苏菲也笑了：“是赵妈教得好。她还教我煲汤呢，您爱喝。”
“是吗？那下次我可要尝尝。”林承志看了眼怀表。
“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北京那边还有些事要处理。你继续安心住着，有事随时联系。”
“林先生，”苏菲叫住他，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个的、用宣纸仔细包好的东西。
“这个……送给您。是我自己试着做的，不算好，但……是一点心意。”
林承志接过，打开宣纸，里面是一个手工缝制的深蓝色丝绸剑穗，编织得很精致，末端还缀着一颗的、温润的白玉珠子。
“我见您有时佩剑，就想着……”苏菲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
林承志看着手中这枚显然花费了不少心思的剑穗，心中泛起一丝暖意。
他郑重地将剑穗收好，点零头：“很漂亮，谢谢。我会用的。”
林承志在离开院落后，脸上的温和迅速被凝重取代。
他对等候在马车旁的安德烈亚斯低声道：“苏菲提供的情报证实了我们的猜测。
日本和光明会的勾结比预想的深。
而且……我们在欧洲的技术资料可能真的泄露了。
通知沈葆和威尔逊，立刻全面检查‘致远级’所有图纸的保密环节，并启动备用设计方案。
另外，让圣殿骑士团加紧查清，克虏伯厂到底泄露了什么。”
“明白。”安德烈亚斯应道。
“还有，北京那边传来消息，指婚的意向已经基本确定，估计年底前就会有风声。”
林承志揉了揉眉心。
政治联姻即将落地，技术泄露危机浮现，日本步步紧逼……多线压力同时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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