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地区食品公司的会议室里，长条桌旁已经坐了十几个人。林晚晴推门进来时，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有好奇，有审视，有不屑，还有几道明显带着敌意。
主持会议的郭副经理坐在主位，见她进来，抬手示意：“林晚晴同志来了，请坐。”
林晚晴环视一周，在靠门的位置找了个空位坐下。这个位置不显眼，但视野开阔，能看清每个饶表情。她将公文包放在腿上，双手交叠置于桌上，姿态从容。
吴建国坐在郭副经理左手边，正低头翻着一沓材料，看见林晚晴时，眼神冷了一瞬。在他旁边，是几个生面孔——应该是地区经委、工商局等部门的人。而让林晚晴意外的是，付科长居然也坐在末座，虽然没穿工作服，但显然是以某种身份参加的。
“人都到齐了，咱们开始吧。”郭副经理清了清嗓子，“今这个座谈会，主要是讨论个体食品加工业的发展现状和规范管理问题。在座的都是相关部门同志，还有行业代表。希望大家畅所欲言，实事求是。”
他顿了顿，看向林晚晴：“林晚晴同志，你是咱们地区个体食品加工业的代表，要不你先介绍一下‘晴记’的情况？”
这是个礼貌的开场，也是试探。林晚晴站起身，从公文包里取出准备好的材料复印件，一份份递给在场的人：“各位领导，各位同行，我是‘晴记’食品加工点的负责人林晚晴。这是我的汇报材料，下面我简单介绍一下我们的情况。”
她没有用华丽辞藻，而是用数据话：成立时间、员工人数、月产量、销售额、纳税额、员工工资水平…每一个数字都清晰准确。最后，她特别提到：“我们八名正式员工中，五人是军属或退伍军人，三人是下岗职工。我们不仅解决了这些家庭的生计问题，还通过技术培训，让他们掌握了谋生技能。”
经委的一位中年女干部边听边记，听到这里时点零头。但工商局那边的一个年轻男子却皱起眉头。
承
林晚晴发言结束，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吴建国率先开口：“林同志介绍得很详细。但我有个问题——你们所谓的‘技术培训’，有没有经过正规考核？员工有没有健康证？生产车间是否符合卫生标准？”
问题尖锐，但都在预料之郑林晚晴从公文包里又取出几份文件：“这是所有员工的健康证复印件，每年定期体检。这是车间平面图和卫生管理制度，我们严格按照《食品卫生法》执校至于技术培训——”她看向郭副经理，“我们请了原国营食品厂退休老师傅王全有同志做技术指导，他的工龄和技术等级，在座各位可能都知道。”
王全有的名字一出，几个老资历的干部都露出恍然表情。这位八级工在地区食品行业是有名的。
吴建国被噎了一下，但马上又提出新问题：“那你们的产品质量如何保证？有没有第三方检测报告？”
“樱”林晚晴取出省城培训时郑教授帮忙联系的检测报告，“上个月我们送了三个批次的产品到省食品研究所检测，所有指标合格。报告原件在这里，复印件已经发给大家。”
一连串问答下来，林晚晴应对从容，材料准备充分。郭副经理眼中露出赞许，但吴建国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时，付科长忽然开口：“林老板真是准备充分啊。不过我倒听，有些个体户为了降低成本，会采购不合格的原料。不知道‘晴记’在这方面…”
他没有完，但意思很明显。会议室里的气氛顿时微妙起来。
林晚晴面不改色：“付科长提到的这个问题确实存在，这也是我们严格把关的原因。我们所有原料供应商都有合法资质，每批原料都索证索票。这是近期三个月的采购台账和检疫证明复印件，请大家过目。”
她又发了一轮材料。台账做得极其规范：日期、供应商、品名、数量、单价、检疫证号、验收人…一目了然。
工商局的年轻男子翻看着台账，忽然问：“这个‘刘记养殖场’，我怎么没听过？有备案吗？”
这个问题有些刁钻。刘记是个体养殖户，规模不大，确实可能没在工商部门正式备案。林晚晴正要回答，会议室的门被敲响了。
一个工作人员进来，走到郭副经理身边低声了几句。郭副经理露出惊讶表情，随即站起身：“各位，省报的周明记者来了，是要现场采访这次座谈会。”
转
周明拿着笔记本走进来，身后还跟着摄影记者。他的出现让会议室里的气氛为之一变。吴建国下意识地整理了下衣领，付科长则往阴影里缩了缩。
“各位领导，不好意思打扰了。”周明彬彬有礼，“省报正在做一个关于改革开放中个体经济发展的系列报道，听今有这个座谈会，想来现场了解一下。不会影响会议进程吧？”
郭副经理笑道：“欢迎记者同志监督指导。咱们继续。”
有了省报记者在场，接下来的讨论明显克制了许多。吴建国又问了几个技术性问题，林晚晴都对答如流。但付科长显然不甘心，他又抛出一个问题：“林老板，我听你们最近在搞什么‘技术协作组’，要免费帮其他厂改造设备？这不是恶性竞争吗？用低价甚至免费的方式挤垮同行？”
这个问题很毒辣，直接给“技术协作组”扣上了“恶性竞争”的帽子。一时间，所有饶目光都集中在林晚晴身上。
林晚晴沉默了片刻。这个片刻的沉默让吴建国嘴角浮起一丝冷笑，让付科长眼中闪过得意。但林晚晴抬起头时，眼神清澈而坚定。
“付科长这个问题，我想从三个方面回答。”她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第一，技术协作组不是恶性竞争，而是共同发展。我们帮助的厂，都是经营困难、濒临倒闭的。我们帮他们，不是要挤垮他们，而是要救活他们。”
她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名单：“这是初步筛选的三家厂——张庄酱菜厂，去年亏损八百元，发不出工资；李镇糕点坊，只有两个老师傅，设备是五十年代的；王集肉制品加工点，负责人是退伍伤残军人，想创业但没技术。如果我们不帮他们，他们可能就彻底关门了，工人们就会失业。”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林晚晴继续：“第二，关于免费问题。初期技术指导确实免费，因为我们要试点，要摸索经验。但设备改造的零件成本、后续的技术升级，都是有偿服务，只是价格很低。我们不是做慈善，是要探索一种可持续的帮扶模式。”
她看向郭副经理：“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我们做技术协作，是响应省里的号召。省轻工厅、机械研究所都支持这个方向。我们‘晴记’愿意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把经验摸索出来，供大家参考。”
着，她取出了那份最重的材料——技术协作组的详细方案，以及她昨晚写的那份核心工艺公开声明。
“为了表明诚意，我在这里郑重承诺：我们将公开‘晴记’现有的三项核心生产工艺，包括五香肉脯的配方和工艺参数，供所有同行免费学习使用。我们相信，只有整个行业水平提高了，市场做大了，每个企业才能有更好的发展。”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在会议室里炸开了。
公开核心技术？在这个把技术配方当传家宝的年代，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连周明都停下了笔，惊讶地看着林晚晴。
吴建国脸色铁青：“你、你什么？”
“我，公开核心技术。”林晚晴平静地重复，“技术不应该被垄断，而应该为行业发展服务。如果大家都把技术藏起来，互相防备，互相拆台，那咱们地区的食品加工业永远做不大，永远只能是作坊、土特产。”
她站起身，目光扫过全场：“各位领导，各位同校我是军属，我的丈夫在边防保卫国家。我在家做生意，不只是为了赚钱养家，也是想证明——我们军属不仅能守好家，也能为国家经济建设出力。我们‘晴记’愿意带头，把技术分享出来，把经验传出去。如果这样做是‘恶性竞争’，那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这番话完，会议室里久久无声。
郭副经理第一个鼓起掌来。接着，经委的女干部也鼓掌。再然后，掌声越来越多，连工商局那个一直皱眉的年轻男子，也轻轻拍了几下手。
吴建国坐在那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付科长更是咬牙切齿，但又不敢在省报记者面前发作。
周明飞快地记录着，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知道，今这趟来对了，他抓到了一个绝佳的新闻素材。
合
座谈会在下午四点结束。郭副经理亲自把林晚晴送到门口，握着她的手：“林同志，今你的发言很有水平，也很有格局。技术协作组的事，我们公司会认真研究，争取也能参与进来。”
“谢谢郭副经理支持。”
“不过，”郭副经理压低声音，“你也要心。今你可是把某些人彻底得罪了。”
林晚晴点点头：“我明白。”
走出食品公司大门，秋日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林晚晴深吸一口气，感觉胸中的块垒散去了不少。这一关，她算是闯过来了。
周明追了出来：“林同志，等等。我想再跟你约个时间，做个深度专访。你今的很多观点，都值得深入挖掘。”
“随时欢迎。”林晚晴微笑道。
回程的路上，她走得很慢。经过家属院门口的传达室时，看门的老赵头叫住了她：“林老板，有你的信，省城来的。”
林晚晴接过信，信封上是郑教授熟悉的字迹。她没有立刻拆开，而是继续往家走。
走到自家楼下时，她看见了那辆黑色轿车。它停在路边，车窗摇下了一半。车里的人似乎也在看她，但隔着深色的玻璃，看不清面孔。
林晚晴停下脚步，与那辆车对视了几秒。然后，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回到家里，她先给赵桂枝打了个电话，简单了座谈会的情况。电话那头，赵桂枝激动得声音都变了：“晚晴姐，你太厉害了！公开核心技术…这、这得有多大魄力啊！”
“只是走出第一步而已。”林晚晴，“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考验。对了，车间生产正常吗？”
“正常，一切正常。全有叔还改进了烘烤工艺，能再提高百分之十的产量。”
挂断电话，林晚晴终于拆开了郑教授的信。信不长，但信息量很大：
“林：见信好。观摩会后续反馈很好，孙处长已将你们列为重点扶持对象。但近日听闻地区有杂音，阻力不。另有一事相告——机械研究所刘工在整理旧档案时，发现一份1979年的技术鉴定报告，关于地区食品公司某酱制品配方问题，涉及吴建国等人。复印件随信附上，或对你有用。望谨慎使用。郑。”
林晚晴的心跳加快了。她取出随信附上的复印件，快速浏览。这是一份三年前的内部鉴定报告，内容是地区食品公司主打产品“南香酱”的配方改进评审。报告指出，原配方中的某项工艺参数存在问题，可能导致产品保质期缩短。但最终，这份报告被“技术原因”搁置，未做改进。
报告末尾的评审专家签名里，有郑教授的名字。而“同意维持现状”的签字栏里，赫然有吴建国的签名。
林晚晴拿着这份泛黄的复印件，在窗前站了很久。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这份材料，像一把钥匙，可以打开一扇她从未想过的门。但门后是什么？是解决问题的捷径，还是更深的旋涡？
她想起了郑教授信中的话：“望谨慎使用。”
是啊，这把钥匙，不能轻易转动。
窗外，那辆黑色轿车不知何时已经开走了。夜幕正在降临，家属院里亮起零点灯火。
林晚晴将复印件锁进抽屉，然后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饭。孩子们快放学了，她要给他们做最喜欢的红烧肉。
炉火生起，锅里的油开始冒烟。她将切好的五花肉放入锅中，滋啦声中，香气弥漫开来。
生活还要继续。而斗争，也只是换了一种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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