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刚开头，京郊的杨柳就绿成了一片烟。
镜春园里，孩子们的书房热闹得很。弘暄正带着弘晖、弘皙两个弟弟临帖，瑞宁则在一旁的绣架上练习针线——这是元锦要求的，是“动静相宜”。
【“哥哥，这个‘永’字的捺笔我总是写不好。”】七岁的弘晖皱着眉头，举着自己的字给弘暄看。
弘暄接过笔，在旁边的纸上示范：【“你看，起笔要轻，慢慢加重，到最后再轻轻提起来。像这样——”】
八岁的少年已有几分先生的架势。弘皙在一旁看着，也默默调整了自己的握笔姿势。
窗外忽然传来咯咯的笑声。荣安和弘昱两个的正在廊下追一只花蝴蝶，乳母跟在后面心护着。瑞宁抬头看了看，抿嘴一笑，又低下头继续绣那朵半开的荷花。
元锦站在书房外看了会儿，心中满是欣慰。孩子们相处融洽，读书习字也认真，这比什么都强。
她转身往花厅去，今日约了四福晋喝茶。
四福晋来得准时，还带了一匣子新制的杏仁酥。两人在花厅坐下，丫鬟上了茶，四福晋便起近日京中的新鲜事。
【“听八福晋前几日在府里设宴，请了好些宗室福晋，连安亲王府的老福晋都去了。”】四福晋拈起一块杏仁酥，状似随意地。
元锦心中一动。安亲王岳乐是太祖一系的老王爷，虽已过世，但其福晋在宗室中威望颇高。八福晋这是想拉拢宗室？
【“败妹向来善于交际。”】元锦淡淡一笑，【“倒是你，怎么没去？”】
四福晋撇撇嘴：【“我们爷了，这些热闹少凑。妾身也乐得清静。”】她顿了顿，压低声音，【“不过听，席间有人起皇庄的事，什么‘太子妃不务正业，整日与泥腿子为伍’，话得可难听了。”】
元锦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随即又恢复自然：【“嘴长在别人身上，爱便吧。”】
【“娘娘大度。”】四福晋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还有一事。我们爷让递个话，近日八阿哥和九阿哥在户部那边，对‘试烧新炭’的款项挑了几回刺，虽被我们爷按章程驳回了，但他们转头又去撺掇几个御史，准备上折子议论‘内帑不当用于未验奇技’。我们爷估摸着，折子这几日就会到御前。让娘娘心里有个数，宫里宫外，怕是要唱一出双簧。”】
元锦心中一凛。原来如此！内外夹击。
【“多谢四弟和弟妹提醒。”】元锦郑重道，【“本宫知道了。”】
话没完，何柱儿匆匆进来禀报：【“娘娘，内务府副总管高太监来了，是要核对镜春园这月的用度。”】
元锦和四福晋对视一眼。镜春园的用度向来是按季核对的，这才三月头。
四福晋站起身：【“那妾身先告退了。娘娘千万当心。”】
【“放心。”】元锦送她到门口，【“不过是些事。”】
偏厅里等着的是内务府新提拔的副总管太监，姓高，三十来岁年纪，生得白白胖胖，见人三分笑。
元锦心中快速闪过何柱儿此前汇报过的信息：这位高公公，是去年才从延禧宫（良妃居所）管事位置上提拔到内务府的。良妃，八阿哥的生母……
她面上不显，在主位坐下，接过拂云递上的账册：【“高公公有礼了。既是新规矩，便按规矩办。需要核对什么？”】
【“回娘娘，主要是炭例、灯油、米面这几项。”】高太监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笑容可掬，【“镜春园这月领了银霜炭五百斤，灯油五十斤，上等粳米一百石……可对？”】
元锦翻开账册，扫了一眼：【“对。”】
【“那奴才就斗胆问一句了。”】高太监笑容不变，【“这五百斤银霜炭，按够一个园子用上两个月了。可奴才听，镜春园这月又额外从外头采买了三千斤煤粉？不知这煤粉是作何用？”】
来了。
元锦心中冷笑，面上却温和：【“高公公消息倒是灵通。不错，本宫是让人采买了些煤粉，用来试做蜂窝煤。”】
【“蜂窝煤？”】高太监故作疑惑，【“奴才愚钝，不知这是何物？”】
【“一种新式煤饼，比银霜炭耐烧，也便宜。”】元锦淡淡道，【“怎么，内务府连这个也要管？”】
【“不敢不敢。”】高太监连忙躬身，【“只是……奴才听这蜂窝煤烧起来烟大味冲，怕伤了娘娘和几位主子的贵体。若是因此病了，奴才们可担待不起啊。”】
元锦放下茶盏，瓷器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高公公多虑了。”】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这蜂窝煤在镜春园用了两个月，毓庆宫、索相府上、四阿哥府上也都在用。若真如公公所烟大味冲，本宫第一个就不会用。”】
她顿了顿，看向高太监：【“公公若是实在不放心，不如亲自看看？正好工棚里正在做。”】
高太监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这……奴才还有别处要核对，怕是……”】
【“不耽误多少工夫。”】元锦站起身，【“拂云，带高公公去工棚看看。何柱儿，你去生个炉子。”】
高太监只好跟着去了工棚。这一去，就看见顺子带着几个匠人正在有条不紊地做蜂窝煤，工棚里整洁有序。炉子生起来，两块蜂窝煤点着，火苗旺旺的，几乎看不到烟。
【“这……这倒是新奇。”】他讪讪道。
【“新奇的东西多了。”】元锦不知何时也来了，站在工棚门口，【“高公公回去可以禀报上头，就镜春园的用度一切合规。若还有疑问，本宫随时恭候。”】
高太监连声称是，灰溜溜地走了。
人走后，顺子忍不住道：【“娘娘，这分明是有人故意找茬！”】
元锦望着高太监远去的背影，轻声道：【“知道是找茬就好。你们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不必理会。”】
晚膳时分，胤礽来了镜春园。
元锦将白日的事了，胤礽听完，冷笑一声：【“老澳手伸得够长，连内务府的副总管都收买了。那高太监，原就是良妃宫里的人。”】
【“臣妾猜到了。”】元锦给他布菜，【“四弟妹今日还提醒，八阿哥和九阿哥在户部挑刺，御史也准备上折子了。”】
【“内外夹击，倒是他们的惯用伎俩。”】胤礽给她盛了碗汤，【“不必理会。他们越是这般，越明心里慌了。你越是坦荡，他们越无从下手。”】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皇庄那边你要多留个心眼。”】
【“臣妾明白。”】元锦点头，【“李观前日来信，农技班已经开了，选了五个踏实肯干的年轻人。”】
正着，孩子们来了。弘暄打头，弘晖、弘皙跟在后面，三个孩子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
【“起来吧。”】胤礽难得心情好，考校起功课来，【“弘暄，前日让你读的《河渠书》可读完了？”】
【“回阿玛，读完了。”】弘暄答得自信，【“儿臣还画了一张简图。”】
胤礽接过图看了，眼中露出赞许：【“不错。笔法虽还稚嫩，但格局已显，看得出是用了心的。”】
他又看向弘晖：【“你阿玛前日来信，问你功课如何。你可有回信？”】
弘晖脸一红：【“回太子伯伯，侄儿写了，但不知写得对不对。”】忙从袖中取出信稿。
胤礽看了一遍，点点头：【“语句通顺，意思明白。可以寄了。”】
最的弘皙站在一旁，有些紧张。胤礽看向他：【“弘皙，你的箭术练得如何了？”】
【“回阿玛，儿臣昨日射箭，十中七。”】弘皙声。
【“嗯，有进步。”】胤礽难得对他露出笑容，【“不过读书也不能落下。”】
【“儿臣谨记！”】
看着三个孩子，胤礽忽然道：【“过几日皇阿玛要去南苑春蒐，孤会带上弘暄。你们两个……”】他看向弘晖和弘皙，【“想不想一起去？”】
两个孩子都愣住了。春蒐是皇家盛事，能随驾的都是得宠的皇子皇孙。
【“太子伯伯，侄儿……侄儿可以去吗？”】弘晖心翼翼地问。
【“孤可以就可以。”】胤礽笑了笑，【“你们回去准备准备，到时候跟着弘暄，不许乱跑。”】
【“谢阿玛（太子伯伯）！”】两个孩子喜出望外。
孩子们退下时，弘皙走到门边又回头，飞快地看了一眼元锦，眼中满是感激和一丝不知所措的激动。元锦对他微微一笑，点零头。
三月初十，南苑春蒐的队伍出发了。
元锦送走了胤礽和孩子们，回到园子里竟觉得有些空落落的。她铺开纸笔，开始重新规划。面对内外夹击，一味硬顶并非上策。
她提笔给李观写信：【“农技班成果甚好，可按计划接洽下一皇庄。然需切记，行事更需低调务实，一切以实际增产为要。所有记录务必详实，每一笔花费、每一分增产都需有据可查。”】她要将皇庄试点做成一个滴水不漏、全是硬数据的样板。
接着，她又给索额图和几位交好的宗室府上去了信，不提困难，只邀请他们“得空可来庄子上瞧瞧新鲜庄稼，品品农家饭”。
系统面板上，【以点带面】的任务进度悄然向前跳了一格。应对危机，本身就是推广的一部分。
正忙着，拂云匆匆进来：【“娘娘，宫里来人了，是德妃娘娘身边的齐嬷嬷。”】
德妃？元锦心中诧异。她和德妃向来没什么往来。
【“请进来吧。”】
来的是德妃身边的齐嬷嬷，四十来岁年纪，举止稳重。行礼后，她呈上一个食盒：【“德妃娘娘新得了一些江南的藕粉，想着太子妃娘娘在园子里，特意让奴才送些来尝尝。”】
【“替我谢过德妃娘娘。”】元锦让人收了，又请齐嬷嬷坐下喝茶。
齐嬷嬷也不推辞，坐下后状似无意地：【“娘娘近日可听宫里的事？”】
【“哦？什么事？”】
【“惠妃娘娘身子一直不见好，皇上让宜妃娘娘协理六宫事务。”】齐嬷嬷压低声音，【“宜妃娘娘这几日正整顿内务府呢，听查出了不少问题。那个新上任的高副总管，好像……被撤了差事。”】
元锦心中一动。宜妃？五阿哥和九阿哥的生母。九阿哥是八爷党的人，宜妃整顿内务府，撤了高太监……
齐嬷嬷笑了笑：【“谁不是呢。这六宫里的事儿，向来是东风压了西风，西风又压回东风。我们娘娘也就是让奴才来送送东西，顺便……把宫里这点新鲜事儿，给太子妃娘娘听听解闷。毕竟四阿哥在外头为太子爷办差，我们娘娘心里也是记挂的。”】
话点到为止。元锦心中了然，点头道：【“多谢德妃娘娘挂心，这藕粉本宫收下了，宫里的事也听明白了。”】
送走齐嬷嬷，元锦独自在花厅坐了很久。德妃这是在提醒她，宜妃此举未必是帮忙，可能是在清除异己，安插自己人。这后宫的风向，真是瞬息万变。
三月十五，胤礽带着孩子们回来了。
三个孩子晒黑了些，但精神头十足。弘暄一回来就拉着元锦南苑的见闻。弘晖和弘皙也在一旁补充，脸上满是兴奋。
胤礽看着孩子们，对元锦笑道：【“这几个子不错。尤其是弘皙，箭术有长进，猎到了一只兔子。”】
弘皙听到夸奖，脸都红了，但眼睛亮晶晶的。
晚间，元锦去看孩子们睡下时，弘皙从被窝里探出头，声问：【“嫡额娘……阿玛他，真的不嫌儿臣笨拙吗？带儿臣去，会不会……给阿玛丢脸？”】
元锦在床边坐下，替他掖好被角，柔声道：【“你阿玛既开口带你，便是认可你。你只需记住，出去代表的是毓庆宫的脸面，守规矩、肯努力、兄弟和睦，就不会丢脸。弘暄和弘晖都是好孩子，他们会帮你的。”】
【“嗯！儿臣一定不给阿玛和嫡额娘丢脸！”】弘皙用力点头，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
晚膳后，胤礽才和元锦起正事。
【“南苑这几日，老八安静得很。”】他靠在榻上，神色有些疲惫，【“倒是老九，上蹿下跳的。孤看出来了，老八这是换了打法。让老九冲在前面，他在后面装好人。”】
他睁开眼，看向元锦：【“宫里的事，你听了吧？”】
【“听了。”】元锦点头，【“德妃娘娘派人来提醒过。”】
【“德妃……”】胤礽沉吟片刻，【“她是个聪明人。老四如今跟着孤办事，她自然要留意些。”】
他握住元锦的手：【“不过宜妃这一出，倒让孤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事？”】
【“老八他们，开始着急了。”】胤礽眼中闪过锐光，【“粮仓案他们吃了亏，内务府的钉子又被拔了。如今皇庄的事眼看着要成，蜂窝煤也要推广……他们坐不住了。”】
元锦靠在他肩上，轻声道：【“那咱们更得稳住了。”】
【“对，稳住。”】胤礽揽住她，【“他们越是着急，咱们越不能急。春蒐时皇阿玛还问起你，太子妃弄的那些新鲜玩意儿，到底能不能成。孤，秋后见分晓。”】
【“秋后……”】元锦算了算时间，【“还有半年。”】
【“半年够了。”】胤礽的声音很稳，【“孤信你。”】
窗外，月色如水。园子里的花香随风飘进来，淡淡的，却萦绕不散。
元锦靠在他怀里，听着他平稳的心跳。是啊，还有半年。半年的时间，足够将扎进土里的根须养得更壮，足够将星星之火护得更旺。
风浪欲来，那便让它们来吧。她与胤礽要建的，从来都不是一座经不起风雨的暖阁，而是一片能在风雨后依然生生不息的沃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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