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刚过，高云淡。丰泽园后院那几株晚香玉开得正好，馥郁的香气被午后的秋风送入栾老板雅室敞开的轩窗。室内茶香袅袅，栾学坤正与一位经营绸缎庄的老友对弈，黑白子在楸木棋盘上交错，落子清脆。
李建国在门外静候了片刻，待那位老友告辞离去，才轻轻叩门。
“进来。”栾学坤正在收拾棋子，抬头见是李建国，脸上露出笑容，“建国啊，来得正好，尝尝这新到的武夷肉桂，香得很。”
李建国反手关上门，走到茶案前，却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对着栾学坤，深深一揖。
栾学坤手上动作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放下棋罐，神色认真起来：“这是做什么？坐下话。”
李建国直起身，却没有立刻坐，目光清澈而坦诚地看着栾学坤：“栾老板，建国今日来，是有一件要紧事，想向您坦白，也想听听您的教诲。”
“哦？”栾学坤示意他坐下，亲手斟了杯茶推过去，“坐下慢慢，大的事，喝了茶再。”
李建国依言坐下，双手捧起温热的茶杯，却没有喝。他组织了一下语言，缓缓开口：“栾老板，您待我恩重如山，破格提拔，悉心指点，更以厚礼相赠，期许深远。丰泽园于我，如同再造。这些，建国日夜铭记，不敢或忘。”
栾学坤听着，微微颔首，心中却隐隐有了某种预福
“只是，”李建国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建国心中一直存着一个念想，未曾向您禀明。我……打算参加明年的高考，报考大学，学习机械工程。”
“哐当”一声轻响，是栾学坤手中的茶壶盖子没拿稳，碰在了壶沿上。他脸上的从容瞬间凝固，双眼微微睁大，看着眼前这个自己视为衣钵传人、寄予厚望的年轻人，一时间竟不出话来。
雅室内安静得能听见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良久，栾学坤才长长吐出一口气，身体向后靠进椅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紫檀木扶手。
“高考……大学……机械工程……”他低声重复着这几个词，每个词都像一块石头，投入他本以为平静的心湖，“你……你竟存着这样的志向。”
震惊过后，是复杂的情绪翻涌。有错愕，有失落，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佩服和感慨。他想起陈主任之前隐约的暗示，想起李建国平时闲暇时看的那些“杂书”，想起他言谈间偶尔流露出的、超越厨房的见解。
“是。”李建国放下茶杯，身体坐得笔直，“家父遗愿，是希望我能学一门实实在在的建设国家的本事。这几个月在丰泽园，承蒙您栽培，我站稳了脚跟，也攒下些基础。但思前想后，若就此满足，虽能富贵安稳，却终究意难平，也辜负了父亲的期望。我想趁着年轻，去学真本事。”
栾学坤沉默着，端起自己那杯已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冰凉的茶汤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些。他放下杯子，目光重新聚焦在李建国脸上，那双阅尽世情的眼睛，此刻充满了审视与探究。
“你可知，这条路有多难？”栾学坤声音低沉，“你如今在丰泽园，已是头灶大师傅，名动四九城，收入丰厚，受人尊敬。多少人求之不得。而去考大学，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即便考上了，也要寒窗苦读数载，毕业后从头开始。这其中的落差，你可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了，栾老板。”李建国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名声与安逸，固然诱人。但手艺终有上限，厨房再大，也只是一方地。国家建设急需人才，我想用所学报效国家，也想……给自己和妹妹，搏一个更坚实、更广阔的将来。或许将来学成，也能用所学的机械知识，反过来为咱们丰泽园，甚至为整个餐饮行业，做些改进。”
这番话，既有理想，也有现实考量，更透着对未来的清晰规划。栾学坤听罢，心中最后那点失落也被一种更强烈的激赏所取代。他经营丰泽园几十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有安于现状的，有投机取巧的，但像李建国这样，能在名利巅峰时清醒抽身、志存高远的年轻人，他生平仅见。
“好！好一个‘博一个更坚实的将来’！”栾学坤忽然抚掌，脸上的凝重化开，露出释然又欣慰的笑容，“建国啊建国，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你能有这等志气和眼光，比守着丰泽园这口灶台，更让我高兴！”
他站起身，在室内踱了两步，然后停在李建国面前，郑重道：“你这想法，与我不谋而合！不，是比我想得更远！陈主任之前也暗示过我，你是大材，不该困于庖厨。如今你自己提出来，正明你有主见，有魄力！”
李建国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连忙起身：“多谢栾老板理解！”
“坐下，坐下。”栾学坤将他按回座位，自己也重新坐下，神色已经恢复了平日的从容睿智，甚至带着几分兴奋，“你既然定了主意，就要全力以赴。需要什么支持，尽管开口。复习的书本、找老师辅导，丰泽园能帮上的，绝不推辞。”
他沉吟片刻，眼中精光闪烁，提出了一个让李建国意想不到的安排：“不过，建国，咱们也得好。丰泽园头灶的位置，我给你留着——不是虚名，是真留着。你考上大学，去读书，那是正途，我一百个支持。但寒暑假，或者平时周末有空，我希望你还能回来看看，站站这个灶台。”
他看着李建国，语气诚恳：“一来，你这身手艺丢了可惜，也需要时常练练手，温故知新。二来，‘丰泽园李师傅’这块招牌，如今是咱们店的定海神针。你偶尔回来露两手，镇镇场面，对那些慕名而来的老客、还有后厨的士气，都是极大的鼓舞。三来……”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托付的意味：“这餐饮行当，风云变幻。将来若是店里遇到什么难关，或者需要推出什么重要的新菜式应对竞争，有你这根‘定海神针’在，我心里踏实。你就当是咱们丰泽园的‘名誉头灶’、‘技术顾问’。”
李建国心中感动，栾老板这安排，既全了他的志向，又顾全了丰泽园的利益，更给了他极大的自由和尊重。
“至于报酬，”栾学坤继续道，语气斩钉截铁，“不能让你白干。这样，每个月，店里照旧给你开一百二十元的工资，就当是技术顾问的酬劳。钱不多，是个心意，也能让你在大学里手头宽裕些，安心读书。等你放假回来掌勺，按日另算津贴，招牌菜提成照旧。”
每月一百二十元！这在1952年，对于一个在校大学生而言，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丰厚津贴！这意味着李建国在大学期间，将毫无经济压力，甚至可以过得相当优渥，能全力投入学习。
“栾老板，这……这太多了！我受之有愧！”李建国连忙推辞。
“不多！”栾学坤摆摆手，“你值这个价！你在，丰泽园这块招牌就稳如泰山，这无形的价值，远不止这一百二十元。这事就这么定了，你不必推辞。”
他看着李建国，语重心长：“建国啊，咱们这缘分，不会断。丰泽园永远是你的家，是你的后盾。你飞得高，走得远，我们脸上也有光。将来你学成归来，无论是继续钻研技术，还是另有抱负，都别忘了，这里还有个老头子，和这一方灶台，随时欢迎你回来。”
李建国喉头微哽，起身再次深深一揖：“栾老板厚恩，建国……没齿难忘！丰泽园永远是我的家，您永远是我的长辈和恩师。但凡有需，建国定义不容辞！”
“好！好！”栾学坤笑着将他扶起，“那就这么定了。你安心备考，店里的事不必操心。需要什么，直接跟老王。等你金榜题名那，我在丰泽园给你摆庆功宴，把陈主任他们都请来！”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一老一少的身影拉长，投在光洁的地板上。茶香氤氲中，一场关乎未来、充满信任与托付的深谈，圆满落下帷幕。李建国的心中，对前路再无丝毫迷茫，只有沉甸甸的感激和更加坚定的决心。而栾学坤望着年轻人离去的挺拔背影，眼中充满了期待与骄傲。
他损失的或许是一个顶尖的掌勺师傅，但结下的，却是一份可能绵延更久、影响更深的情谊与投资。这笔账，他算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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