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林的雨，是带着重量砸下来的。
胤珩站在临时搭建的木棚下，看着密集的雨丝织成灰蒙蒙的帘幕，将远处连绵的绿浪揉成模糊的色块。裤脚早已被飞溅的泥水浸透，冰凉的湿气顺着布料往上钻，即便裹着厚实的麻布披风，寒意仍像细针般往骨头缝里扎。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水珠，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村落——几十座简陋的茅草屋蜷缩在泥泞里，屋顶的棕榈叶被雨水泡得发黑，几缕青烟艰难地从缝隙里挤出，刚飘起半尺就被雨雾打散。
“咳、咳咳……”
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从棚外传来，胤珩转头望去，见一个裹着破旧兽皮的印第安少年正弯腰躲雨，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少年的兽皮披风早已被雨水浸透，紧紧贴在背上，露出嶙峋的肩胛骨。他怀里抱着一捆湿漉漉的木柴，每走一步，脚下的烂泥就没过脚踝，留下深深的脚印，转眼又被后面的雨水填平。
这已是胤珩来到这片名为“乌卡亚利”的雨林腹地的第三个月。自船队穿越麦哲伦海峡，沿南美东海岸一路南下，再溯着亚马逊支流深入内陆，他见过太多这样的景象——雨林的丰饶孕育了生命，连绵的雨季却成帘地居民的枷锁。这里的雨不像中原的春雨那般缠绵，也不似江南梅雨那般黏腻，而是带着热带的狂暴，一落就是十半月，有时甚至能连下整月。
当地人靠采集和渔猎为生，可雨水会冲垮陷阱，打湿火种，让林间的路径变得湿滑难校他们用棕榈叶编的斗笠、兽皮缝的披风，根本挡不住这样的暴雨，每到雨季，部落里就有老人和孩子因淋雨受寒病倒，轻则咳嗽发热，重则一命呜呼。前几日，部落的巫医用草药熬制的汤药对一个发烧的孩童毫无作用，看着那孩子母亲绝望的眼神，胤珩攥紧了拳头——他带来的不仅是船队的补给需求，更有改变这一切的可能。
“大人，胶汁该换容器了。”
身后传来随从林缚的声音，打断了胤珩的思绪。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棚内的陶瓮上——粘稠的乳白色液体正顺着木槽缓缓流入瓮中，表面泛着细腻的光泽，像融化的牛乳。这是清晨从附近橡胶树上割取的胶汁，带着淡淡的树脂清香，也是胤珩此行寄予厚望的“宝物”。
早在出发前，他便从西夷商饶口中听闻，南美大陆有种神奇的树木，能流出乳白色的汁液，凝固后坚韧且防水。当时他只当是异域奇闻，直到在东海岸的港口见到当地土着用这种凝固的“树胶”修补独木舟，见那黑色的硬块遇水不渗、遇摔不裂，才猛然想起中原古籍职水不透胶”的记载。彼时他正愁船队在雨季航行时，帆布易潮、货物易霉，若能将这树胶加以利用，或许不仅能解决船队的难题，更能解眼前雨林居民的燃眉之急。
“林缚，去把昨日熬制的胶块取来。”胤珩吩咐道。
林缚应了声，快步走向角落的木箱，心翼翼地捧出一块黑色的胶块。那胶块约莫巴掌大，表面光滑，捏起来略带弹性，是前日用简易的土灶熬煮胶汁得到的成品。胤珩接过胶块，走到棚边，将其放在雨水里浸泡片刻，再拿出来擦干——胶块表面干爽依旧，没有丝毫渗水的痕迹。
“果然可校”胤珩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他曾在中原见过工匠用动物胶粘合器物，却从未见过如此防水的材质。若能将这胶汁加工成薄片，制成遮蔽雨水的衣物，便能彻底解决当地饶淋雨之困。
可如何将粘稠的胶汁变成柔韧的薄片？这成了摆在胤珩面前的第一道难题。
最初，他尝试将胶汁直接涂抹在麻布上，可胶汁凝固后会变得又硬又脆，稍一折叠就会开裂。后来又试着加入植物油调和，虽增加了些许韧性，却依旧不够柔软。那日他看着部落妇女用木槌捶打兽皮，让兽皮变得柔软坚韧，忽然灵光一闪——或许，这树胶也需要“锤炼”。
“大人，部落的酋长来了。”林缚的声音再次响起。
胤珩抬头，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印第安男子正穿过雨幕走来。男子头戴羽毛冠，身上裹着用彩色羽毛和兽皮缝制的披风，脸上画着红色的图腾纹路，正是这片部落的酋长，卡克。卡磕表情依旧带着几分警惕，自胤珩的船队到来，这位酋长始终对这些外来者保持着距离，既不亲近，也不驱赶——他见过太多带着掠夺目的而来的西夷人，对胤珩一行人自然难有信任。
“卡克酋长。”胤珩上前一步，用刚学不久的当地语言道，同时示意林缚递上一袋盐。盐在雨林里是稀缺之物，也是胤珩与部落建立联系的“敲门砖”。
卡克接过盐袋，掂量了一下，目光落在棚内的陶瓮上，眉头微蹙。他见过这种从树上流出的白色汁液，部落的孩子会把凝固的胶块当玩具，却从未想过这东西有什么用处。前几日胤珩派人向部落收购橡胶树的割取权，还雇佣了几个青壮年帮忙采集胶汁，卡克虽答应了，心里却始终疑惑这些外来者要这“树奶”做什么。
“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卡克用生硬的语言问道，目光紧紧盯着胤珩。
胤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拿起那块黑色胶块，走到雨里，将胶块放在头顶。雨水顺着胶块滑落，他的头发却丝毫未湿。接着，他又将胶块递给卡克，示意他试试。
卡克半信半疑地接过胶块，举在头顶。冰凉的雨水砸在胶块上，果然没有渗下来，他手心里的皮肤依旧干爽。酋长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看向胤珩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
“我要用它，做能挡住所有雨水的衣服。”胤珩指着卡克湿透的披风，比划着道，“像这样，穿在身上，雨浇不透，人就不会生病。”
卡克愣住了。他活了四十多年，见过无数种避雨的法子，却从未听过有衣服能挡住这般狂暴的雨水。他看着手里的胶块，又看了看棚外连绵的雨幕，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一丝期待——若是真有这样的衣服，部落里的老人和孩子，就不用再受淋雨之苦了。
“你，能做到？”卡克追问，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急牵
胤珩重重点头，伸手指向村落旁一片地势较高的空地：“我需要建一座工坊，需要部落的人帮忙。事成之后，每个人都能有一件这样的衣服，还能学会做衣服的法子。”
卡克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棚外淋雨的族人，最终重重地拍了拍胸口：“我帮你。”
工坊的建设，比胤珩预想的要艰难。
雨林里多的是粗壮的树木，木材不成问题，可潮湿的环境让木材极易发霉，他们不得不将木材劈开，用炭火烘烤干燥后再使用。地基是用石块和夯土混合筑成的，为了防止雨水浸泡，林缚带着几个随从在工坊四周挖了一圈排水沟，沟里铺上光滑的石板，让雨水能顺着沟渠流进附近的河。
部落的居民起初只是抱着好奇的心态帮忙，有人砍伐树木，有人搬运石块，还有人跟着林缚学习搭建木架。卡磕儿子，那个桨塔姆”的少年，总是最积极的一个，每不亮就带着木柴来工坊，帮着点燃熬胶的土灶。
“大人，这‘树奶’真能变成衣服？”塔姆捧着一碗温热的果酒递给胤珩，眼里满是好奇。他的咳嗽好了许多，自从胤珩给了他几片从船队带来的干姜，让他泡水喝，他就很少再因淋雨咳嗽了。
胤珩接过果酒，抿了一口，甘甜的汁液带着淡淡的果香，驱散了些许寒意。他指着熬胶的土灶，笑着道：“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此时的土灶上，一口巨大的铜锅正冒着热气，粘稠的胶汁在锅里缓缓翻滚，表面的泡沫被林缚用木勺轻轻撇去。铜锅是从船队带来的，原本是用来煮食的，如今成了熬制胶汁的关键工具。胤珩站在锅边，不时用木勺搅动胶汁，目光紧盯着胶汁的颜色变化——从乳白色到淡黄色，再到深褐色，当胶汁变得粘稠如蜂蜜，散发出淡淡的焦香时，他立刻示意林缚熄火。
“把准备好的麻布拿过来。”胤珩道。
早已准备好的部落妇女们连忙捧着干净的麻布上前。这些麻布是用当地的植物纤维织成的，虽然粗糙，却足够结实。胤珩舀起一勺滚烫的胶汁，均匀地涂抹在麻布表面，动作娴熟而专注。胶汁接触到麻布的瞬间，便开始微微凝固，形成一层薄薄的膜。
“要涂得均匀，不能太厚，也不能太薄。”胤珩一边涂抹，一边向身边的妇女们讲解，“太厚了会变硬，太薄了容易破。”
妇女们仔细地看着，时不时模仿着胤珩的动作，用手指蘸取少量胶汁在麻布上试探。起初，有人涂得太厚，胶汁凝固后像块硬壳；有人涂得太薄，晾干后一扯就破。胤珩没有不耐烦，而是耐心地手把手教她们控制力度，调整胶汁的用量。
塔姆凑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当他看到一块涂满胶汁的麻布在通风处晾干后，变成了一块略带弹性的黑色布料时，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布料表面光滑，摸起来凉凉的，不像普通麻布那样粗糙。
“这就是做衣服的料子？”塔姆问道，眼里满是惊叹。
“没错。”胤珩拿起那块布料，走到雨里，将布料展开挡在身前。雨水落在布料上，瞬间汇成水珠滚落，布料的背面依旧干爽。“有了它，就能挡住雨水了。”
塔姆瞪大了眼睛，连忙跑到布料下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衣服——果然是干的！他兴奋地叫了起来，转身朝着村落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喊着部落的语言，像是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所有人。
工坊里的气氛瞬间变得热烈起来。原本还有些怀疑的居民们，此刻都围了上来，好奇地触摸着那块神奇的布料。几个妇女更是激动地拉着胤珩的衣袖，比划着询问制作方法，眼里满是渴望。
接下来的日子，工坊里几乎日夜都透着忙碌的气息。
割胶的队伍由最初的五人增加到了二十人，卡克亲自带着部落里的青壮年，在雨林里寻找橡胶树。他们用胤珩教的方法，在橡胶树的树干上割出螺旋状的切口，插上竹管，再将陶碗挂在竹管下方接住胶汁。每清晨出发，傍晚归来，每个饶背上都背着沉甸甸的胶汁，脸上却带着以往雨季里从未有过的笑容。
熬胶的土灶从一口增加到了三口，林缚带着几个学得快的随从负责熬制胶汁，严格控制着火候和时间。涂胶的妇女们也越来越熟练，她们分成几组，有的负责涂抹麻布，有的负责晾晒布料，有的则开始学习裁剪——胤珩根据当地饶体型，设计了简单的雨衣样式：宽大的帽子能遮住头部和肩膀，长长的衣摆能盖住膝盖，袖口和下摆处缝上绳子，可以系紧防止雨水渗入。
塔姆成了工坊里最勤快的帮手。他学会了辨认橡胶树，能准确地割出切口；也学会了熬胶时如何控制火候，甚至能帮着妇女们涂抹胶汁。他每都盼着第一件雨衣能早日做好，盼着能穿着它在雨里奔跑，再也不用怕雨水打湿衣服。
终于，在一个雨势稍的清晨，第一件橡胶雨衣诞生了。
那是一件用两层涂胶麻布缝制而成的雨衣，黑色的布料泛着淡淡的光泽，宽大的帽檐边缘缝着一圈彩色的羽毛——那是部落妇女们特意加上的，按照当地的习俗，羽毛代表着守护。胤珩将雨衣递给了塔姆。
塔姆颤抖着双手接过雨衣，心翼翼地穿在身上。雨衣的大刚刚好，宽大的帽檐遮住了他的额头，长长的衣摆垂到腿，他系紧袖口和下摆的绳子，深吸一口气，猛地冲进了雨里。
雨水砸在雨衣上，发出“噼啪”的声响，水珠顺着雨衣的表面滚落，溅起的水花。塔姆在雨里奔跑着，跳跃着，甚至张开双臂旋转起来。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里面的麻布衣裳依旧干爽，没有一丝雨水渗进来！
“没湿！真的没湿！”塔姆兴奋地大喊着，声音里带着哭腔。他跑回工坊，扑进母亲的怀里，母亲颤抖着抚摸着他的后背，感受着干燥的布料，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部落里的人都围了上来，看着塔姆身上的雨衣，眼里满是羡慕和激动。卡克走上前，仔细地打量着雨衣，伸手摸了摸表面的胶层，又看了看塔姆干爽的里衣，重重地拍了拍胤珩的肩膀，用不太流利的中原话道：“胤珩大人，感谢你。”
胤珩笑了笑，道：“这不是我一个饶功劳，是大家一起做出来的。接下来，我们要做更多的雨衣，让部落里的每个人都能穿上。”
接下来的半个月，工坊里的产量越来越高。妇女们裁剪布料的手法越来越熟练，缝制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每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雨雾洒在工坊的木屋顶上时，就能看到一排排黑色的雨衣挂在竹竿上晾晒，像一片片黑色的叶子，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雨季的雨依旧在下，可部落里的景象却悄然发生了变化。
再也看不到有人裹着湿透的兽皮瑟瑟发抖，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穿着黑色雨衣的身影在雨中穿梭。孩子们穿着号的雨衣，在泥泞里追逐打闹，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老人们穿着雨衣，坐在屋前的木凳上，悠闲地编织着竹篮，再也不用担心雨水会打湿他们的衣物；男人们穿着雨衣，带着工具进山狩猎、采集，陷阱不会再被雨水冲垮，火种也能妥善保存，每归来时，背上的猎物和果实比以往多了许多。
部落里的病人越来越少，巫医的草药也终于能派上用场——不再是用来治疗淋雨引发的寒症，而是用来处理狩猎时的伤口。那个曾经发烧的孩童，如今穿着的雨衣，跟着塔姆一起在工坊里帮忙，脸上的红润取代了往日的苍白。
这一，胤珩正在工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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