绩效考评的结果，如同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官场池塘，激起的涟漪远比李鲤预想的要深远和复杂。
表面上的赏罚，由朱元璋乾纲独断，尘埃落定。户部和礼部吃了瘪，工部得了甜头，考功司和李鲤这个名字，算是真正在京畿官场挂上了号。但水面之下，暗流开始汹涌。
首先感受到压力的，反而是李鲤自己。
考功司的门槛，似乎一夜之间变得热闹起来。不再是只有送周报的胥吏，开始有一些穿着体面、言辞客气的陌生面孔“偶然”路过，或是以“请教公文格式”为名前来拜访。话里话外，无非是打探下次考评的重点，或是委婉地表示“希望李郎中在核验时，能多体谅本衙门的难处”，临走时，总会“不经意”地留下些雅致的文具、新出的刻本，甚至是一两张看似寻常的“茶敬”银票。
李鲤看着桌上那些“心意”，头皮发麻。他一个从九品爬上来的官，太清楚这里面的凶险了。今收了这支笔，明可能就有人敢在数据上做手脚，后这就能成为别券劾他受贿的铁证！
“周堂官，”李鲤把那些东西往前一推，苦着脸，“这些东西，劳烦您一一登记造册，然后……原路退回。就考功司新立规矩，不敢受此厚赠，一切以周报数据为准。”
周堂官看着李鲤，眼神复杂。他混迹官场多年，见过太多一朝得势便忘乎所以的人，像李鲤这般年纪轻轻却如此谨慎，甚至有些“不近人情”的，倒是少见。他叹了口气，依言照办。退回赠礼的消息传开，那些试探性的热情果然冷却了不少，但暗地里的目光，却更加意味深长。
明的软的不好使，暗的硬的便来了。
没过几，都察院就收到几封匿名弹章，内容大同异：指责李鲤“苛察琐碎，以繁文缛节困顿百官”、“所创指标不合圣贤之道，有违朝廷体统”，甚至隐晦地暗示他“恃宠而骄，目无上官”。虽然没提具体实证，但罪名扣得极大。
更麻烦的是，李鲤开始察觉到，各衙门上报的周报，似乎……越来越“漂亮”了。
工部报上来的物料损耗率奇迹般下降，细查之下，发现是将一些损耗分摊到了其他名目下；礼部祭祀的费用依然高昂，但解释起来却引经据典，头头是道，将不必要的开销都包装成了“不可或缺的礼制要求”；最棘手的是户部，账目做得四平八稳，数据看起来毫无破绽，但深入了解就会发现，许多关键问题被巧妙地拖延、模糊处理，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他们学聪明了，”一个跟着李鲤核查数据的主事私下抱怨，“知道我们要看什么，就专门做给我们看。这绩效考核，怕不是要变成‘作文比赛’和‘做账大赛’？”
李鲤眉头紧锁。他知道，这就是吕本所的“欺瞒之风”的开始。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古今皆然。他的那套方法，就像一条鲶鱼，搅动了死水，但也逼得池子里的鱼虾们学会了伪装和钻营。
难道真要陷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无休止内卷？这违背了他“反内卷”的初衷，也绝非长久之计。
就在李鲤苦思对策之时，詹同的悄然到访，带来了转机。
这位吏部尚书没有去考功司的正堂，而是在一个傍晚，轻车简从地来到了李鲤的签押房。
“李郎中，近日可还安好？”詹同坐下，接过李鲤奉上的清茶，语气平和。
“劳詹部堂挂心，下官……还好。”李鲤摸不准这位大佬的来意，回答得心翼翼。
詹同吹了吹茶沫，慢悠悠地道：“树大招风啊。李郎中如今可是京官中的名人了。有人恨你入骨，也有人……对你颇为好奇。”
他顿了顿，看向李鲤：“你可知，为何陛下对你这套法子，如此关注？”
李鲤心中一凛，恭敬道：“下官愚钝，请部堂明示。”
“因为陛下要的，从来不是一团和气的表象，而是刮骨疗毒的实效。”詹同放下茶杯，目光锐利起来，“你这条鲶鱼，搅得好！让一些沉疴旧疾，藏不住了。但，鲶鱼若只会横冲直撞，迟早会被群起而攻之，最终被吞掉。”
“下官明白，”李鲤额头见汗，“如今各衙门应付考核，已有取巧之势，下官正为此苦恼。”
“对付取巧，光靠核验数据是不够的。”詹同微微一笑，“数据是死的，人是活的。你要学会，不仅用数据去衡量他们，更要引导他们，将心思用在陛下真正关心的地方。”
“陛下的心意是……”李鲤若有所悟。
“陛下之心，在于社稷稳固，在于民生疾苦。”詹同压低声音，“下次考评，你不妨将‘实效’二字，做得更足些。譬如，工部修河堤，不仅要看进度损耗，更要派员暗访沿岸百姓，问询汛期是否安心；户部清欠款，不仅要看账目，更要查访民间，看胥吏有无借机盘剥。将这些‘实效’纳入考评，权重甚至可高于纸面数据。如此，那些只会做表面文章的，自然无所遁形。而真正做事的人，也会知道该往何处用力。”
李鲤眼睛一亮，如同拨云见日！对啊！数据可以造假，流程可以敷衍，但真正的成效，尤其是关乎民生社稷的实效，却很难完全伪装。将考耗指挥棒指向“最终结果”和“百姓感受”，这才是真正的“核心业务”！
“多谢詹部堂指点迷津！”李鲤由衷地躬身行礼。这位吏部尚书，看似中立，实则是在关键时刻，给他指了一条明路。
詹同摆摆手，起身道：“好好干吧。记住，你这条鲶鱼，要做的不是把水搅浑，而是要让水活起来，让真正的鱼有路可走，让蛀虫无处藏身。其中的分寸，你自己把握。”
送走詹同，李鲤心潮澎湃。他回到案前，重新铺开纸笔。
新一轮的考核细则，该升级了。不仅要“核绩效”，更要“问实效”。他要让这套方法，真正成为筛选贤能、剔除冗腐的利器，而不是催生新一轮形式主义内卷的工具。
这条被扔进洪武官场的“鲶鱼”，在经历了最初的混乱和反击后，开始学习如何更聪明、更有效地搅动这潭深水。而他所引发的暗流，也必将更加汹涌，直至冲刷出隐藏在水底的一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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