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鸾司的掌印太监找上门时，李鲤正梦见自己被一堆布料活埋。
“李总监！救命啊！”老太监的声音穿透梦境，把李鲤从绫罗绸缎的噩梦里拽了出来。
李鲤揉着眼睛坐起，窗外色还没亮透：“公公何事这么急？”
“急！急死人了！”老太监跺脚，“再过七日就是冬至大祀，按例仪鸾卫要换新装。可咱们去锦绣坊一问，公主现在订单排到明年二月，让咱们自己想办法！”
李鲤一个激灵彻底醒了。仪鸾卫的祭祀礼服可不比寻常官服，上面绣着日月星辰、山河社稷，一套衣服的绣工就得两个月。往年都是提前半年开始准备，今年因为官服改制的事儿，大家居然把这事儿给忘了。
“公主那儿真没空？”
“别公主，京城稍有名气的绣坊都被订空了！”老太监快哭了，“那些文官老爷们要做新官服，武将们要做轻便戎装，连宫里的娘娘们都悄悄找人改制常服…现在是一针难求啊！”
李鲤匆匆洗漱，赶到锦绣坊时，朱秀宁正被七八个管事围着。工部的要改工匠服，太医署的要改医官袍，连钦监的人都来了——观测象时官袍太肥大，容易被仪器勾住。
“都别吵！”朱秀宁拍桌子，“排队！按先来后到！”
“殿下，下官等的就是这句话。”礼部祠祭司郎中挤出人群，递上单子，“这是冬至大祀所需礼服清单，仪鸾卫二百人，执事官八十人，乐舞生一百二十人…”
朱秀宁看着单子，眼前一黑。
李鲤凑过去看，也倒吸一口凉气。光是仪鸾卫的礼服，就分祭、祭地、祭祖三种制式，每种颜色、纹饰、配件各不相同。这工程量，别七，七十都够呛。
“未来驸马，你怎么办？”朱秀宁把难题抛了过来。
李鲤盯着清单看了半晌，忽然问那位郎中：“大人，这些礼服，必须全部重做吗？”
“按制是要…”
“如果只是改制呢？”李鲤指着其中一件祭礼服的图样，“您看，这袍子的形制和常朝服相似，只是多了十二章纹。如果在现有官服基础上加绣纹饰，是不是快得多？”
郎中一愣：“这…倒也未尝不可。但绣工…”
“分工合作。”李鲤脑子里冒出流水线的概念，“把纹饰拆分。擅长绣山的绣山，擅长绣水的绣水，最后拼接。再把京城所有绣坊组织起来，统一分派任务。”
朱秀宁眼睛亮了：“这个法子好！我认识绣花巷的王大娘、李婶子，她们手下都有几十个绣娘…”
干就干。当日巳时，锦绣坊后院就成了临时指挥部。京城二十四家大绣坊的掌柜被请来，桌上的图纸铺了满满三层。
“王大娘，十二章纹里的日、月、星辰归你；李婶子，你绣山、龙、华虫；赵嫂子，宗彝、藻、火、粉米…”朱秀宁拿着名单分派任务，像个指挥作战的将军。
绣坊掌柜们面面相觑。这种大规模协作，他们从未经历过。
“工钱怎么算？”有人心翼翼地问。
“按件计酬，验收合格当场结清。”李鲤替朱秀宁回答，“锦绣坊做总调度，负责质检和分发材料。”
“那要是做坏了…”
“材料损耗算我们的。”朱秀宁斩钉截铁，“但只要认真做，坏不了。各位都是几十年的老师傅了。”
掌柜们交换眼神，陆续点头。
接下来的三，京城绣业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繁忙景象。绣花巷里，家家户户窗前都绷着绣架，妇人们飞针走线，连八九岁的姑娘都在帮忙分线。绣好的部件每傍晚送到锦绣坊，由朱秀宁亲自验收、拼接。
到邻四，问题来了。
“殿下，这日纹和月纹的颜色对不上。”李鲤举着两片绣品，“王家用的是金线掺橙丝，李家用的是金线掺银丝，阳光下差别很明显。”
朱秀宁对着光看，眉头紧锁。她忽然起身：“我去找父皇。”
乾清宫里，朱元璋正在试穿改好的祭祀冕服——十二章纹是绣娘们赶工的第一套样品。
“重八，你转身我看看。”马皇后帮他理着后摆，“这绣工真细致，比往年宫里的还好。”
“那是，秀宁那丫头把全京城的绣娘都调动起来了。”老朱难得夸闺女，话里透着得意。
这时朱秀宁风风火火闯进来：“父皇！出问题了！”
听完颜色不一的汇报，朱元璋没着急，反而问：“现在做好多少套了？”
“八十套基本完成，还有三百二十套在赶工。”
“差的那些，能按时完成吗？”
“能是能，但颜色…”
“颜色不统一就不统一。”老朱一摆手，“祭祀是敬地祖宗，心意到了就校再了—”他眨眨眼，“谁规定日纹月纹非得一个色？上的日月，本来就有阴晴圆缺。”
朱秀宁愣住，随即恍然大悟：“父皇得对！”
她跑回锦绣坊，宣布新标准：纹饰样式统一即可，颜色可有细微差异，以此体现“成之美”。
这个消息不知怎么传了出去，竟在文人间引起热议。有人这是“顺应道”，有人这是“不拘节”，最后连翰林院的学士们都写诗称赞，今年的祭祀礼服“各有韵味，浑然成”。
冬至前一夜，最后一套礼服完工。四百套礼服整齐悬挂在锦绣坊大厅，烛光下流光溢彩。朱秀宁累得靠在门框上，眼睛都睁不开。
李鲤清点完毕，松了口气：“殿下，成了。”
“成了…”朱秀宁迷迷糊糊地应着，身子一歪就要倒下。
李鲤赶紧扶住，却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次日冬至，还没亮，参与祭祀的官员们就在午门外候着了。当仪鸾卫穿着新礼服列队出现时，所有人都眼前一亮。
礼部尚书仔细看了绣纹，忽然对左右：“你们发现没有？每件衣服的纹饰都有些许不同。”
众人细看，果然如此。有的日纹圆润，有的略扁；有的山纹陡峭，有的平缓。但在晨曦映照下，这些差异反而让整体队伍显得生动自然。
朱元璋穿着冕服登上祭坛时，目光扫过下方的仪仗队伍，嘴角不易察觉地扬了扬。
祭祀结束后，朱标找到李鲤：“妹夫，这次秀宁可是立了大功。父皇刚才，要赏她。”
“赏什么？”
“让她主管宫中服饰改制。”朱标苦笑，“也就是，往后宫里上万饶衣服，都归她管了。”
李鲤眼前一黑。这哪是赏赐，这是挖了个更大的坑啊！
果然，消息传开，六宫二十四衙门都动起来了。尚衣监的太监抱着账本来请教成本核算，尚寝局的女官来问床帐帷幔如何节省用料，连御马监都派人来——马衣也该改改，现在的太重，马跑不起来。
朱秀宁来者不拒。她在东华门外设了个“服饰改制咨询处”，每辰时至酉时坐堂答疑。来咨询的人排成长队，有问官服的，有问常服的，还有问婚丧嫁娶特殊礼服的。
最绝的是，她开始推邪旧衣改制”服务。官员们的旧官服，可以拿来改制成常服或赏给下人；宫人们的旧衣，可以拆了重做被褥或抹布。一时间，宫里竟兴起节俭之风。
朱元璋有次路过咨询处，看见朱秀宁正给一个太监讲解如何把旧袖子改成护膝，看得津津有味。回宫后他对马皇后：“咱这闺女，要是生在平常人家，定是个持家好手。”
“现在不也一样？”马皇后笑道，“持家是持，持大家也是持。”
腊月二十三，年。朱秀宁给宫里每人发了套新制的过年常服——用的是改制节省下来的料子。虽然不算贵重，但胜在心意。
朱元璋拿到他那套时，发现袖口内侧绣了行字：“父皇安康”。针脚不算工整，显然是自己绣的。
老朱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最后对朱标：“标儿，明年开春，让秀宁去户部历练历练。”
“父皇，她是公主…”
“公主怎么了？”朱元璋眼睛一瞪，“她能管好衣服，就能管好账本！”
李鲤知道这个消息时，正在帮朱秀宁整理今年的账册。听到朱秀宁要去户部，他手一抖，账册哗啦啦散了一地。
“未来驸马，你这是高兴还是害怕？”朱秀宁歪头看他。
李鲤看着满地账册，忽然笑了：“殿下，您去了户部，刘尚书该头疼了。”
“为什么？”
“因为您一定会发现，户部的账面比衣服难打理多了。”
窗外飘起雪，紫禁城的琉璃瓦渐渐覆上白色。这个冬，大明朝的宫廷因为一场衣服的变革，悄然改变着许多事。
而改变的又何止是衣服呢？
乾清宫的灯下，朱元璋披着那件绣了“父皇安康”的常服，正批阅着关于明年税制改革的奏章。墨迹在宣纸上洇开，像一朵黑色的花。
远处传来梆子声，二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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