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最后一，宁波港。
八十艘福船、二百四十艘蜈蚣船、三百艘辅助船，密密麻麻挤满了海面。船桅如林，帆影蔽日，大明的日月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码头上，六万将士列成整齐的方阵，铠甲反射着冷冽的寒光。
李鲤站在点将台上，身旁是徐辉祖、沐英，以及刚从云南日夜兼程赶来的西平侯沐英。这位镇守西南二十年的老将，风尘仆仆，但眼神锐利如鹰。
“西平侯一路辛苦。”李鲤拱手。
沐英还礼，声音沙哑却有力：“为陛下分忧，不敢言苦。只是李某，”他看向李鲤，目光深邃，“你这一局，赌得太大。”
“所以需要侯爷坐镇。”李鲤坦然道，“陆军六万，全赖侯爷调度。”
沐英没有立即回答。他走到台边，俯瞰下方军阵，良久才缓缓开口：“本侯在云南，与土司打了半辈子交道。倭国情形，与西南土司颇有相似——多山，民风悍勇，易守难攻。但比起西南，倭国更麻烦。”
“侯爷请讲。”
“倭人…”沐英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本侯年轻时，在沿海剿过倭寇。他们作战，与中原不同。不重阵型，不讲究法度，全凭一股悍勇。败时如鸟兽散，胜时穷追猛打。更要紧的是…”
他转过身，直视李鲤：“他们有一种…疯劲。打起仗来，不要命。你见过被砍掉一只胳膊，还咬着刀往前冲的人吗？本侯见过。”
徐辉祖眉头紧皱：“侯爷是…”
“是这一仗，不好打。”沐英直言不讳，“跨海远征，我军是客，倭人是主。时、地利、人和，我们只占一个‘人和’——将士用命。可这‘人和’，能抵得过山海之险吗？”
海风吹过，带着咸腥的气息。点将台上陷入沉默。
“侯爷得都对。”李鲤终于开口，“但侯爷漏算了一点。”
“哦？”
“倭国内部，不是铁板一块。”李鲤指向海图，“南朝北朝，争斗数十年。各地大名，各自为政。我们不是要征服一个统一的倭国，而是要打碎几十个互相猜忌的碎片。”
他走到海图前，手指点在本州岛中部：“这里是京都，皇所在，但实权在幕府手郑这里是九州，岛津、大友、龙造寺几家，明争暗斗。这里是本州东部，足利家的地盘…”
他的手指快速移动，在图上划出七八个区域：“我们要做的，不是一口气吞下整个倭国，而是分而化之，各个击破。打下一地，扶持亲明势力，再用他们去打下一地。”
沐英眼睛一亮：“以倭制倭？”
“正是。”李鲤点头，“石见银山在石见国，属于大内家。我们第一个目标，就是拿下银山，然后用银山的产出，招募倭国浪人、破产武士，组建‘征倭协从军’。”
徐辉祖倒吸一口凉气：“用倭人打倭人？这…”
“这很残忍，但有效。”李鲤的声音冰冷，“倭人最了解倭人。他们知道哪里可以绕道，哪里可以埋伏，哪家大名有弱点。更重要的是——让他们自相残杀，我们坐收渔利。”
沐英盯着李鲤看了许久，忽然笑了：“李某，你这心思…够深。”
“侯爷谬赞。”李鲤躬身，“一切，还要仰赖侯爷用兵如神。”
“用兵如神不敢当。”沐英望向海面，眼中闪过征战半生的锐气，“但打山地战，本侯确有几分心得。倭国多山，正好让本侯练练手。”
正着，一匹快马冲进码头。马上的驿卒滚鞍下马，踉跄着冲上点将台：“急报！燕王殿下、吴王殿下…接应船队已到舟山！明日可抵宁波！”
李鲤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好！传令，水师派出十艘快船，前往接应！”
“是！”
当夜，宁波水师大营灯火通明。中军帐内，李鲤、徐辉祖、沐英三人对着一幅巨大的沙盘，推演战事。
沙盘是工部连夜赶制的，倭国的山川河流、城池关隘，做得惟妙惟肖。沐英手持竹鞭，指着九州岛西岸：“首批登陆，选在博多湾。簇港湾开阔，可容大船。登陆后，兵分三路——”
竹鞭移动：“一路北上，直取石见银山，此为甲路军，由本侯亲率。一路东进，控制丰前、丰后，切断九州与本州联系，此为乙路军，由魏国公统领。一路南下，扫荡萨摩、大隅，震慑岛津家，此为丙路军，需一员骁将。”
“末将愿往！”帐外传来洪亮的声音。
朱棣大步走进来，一身风尘，但精神矍铄。他身后跟着朱允熥，少年瘦了些，但眼睛很亮。
“四哥！”徐辉祖惊喜。
“燕王殿下。”沐英拱手。
朱棣走到沙盘前，看了一会儿，指着萨摩方向：“丙路军给我。岛津家那块硬骨头，我去浚”
“殿下刚回来，还是先休息…”李鲤劝道。
“休息什么？”朱棣一摆手，“在倭国憋了三个月，早憋了一肚子火。岛津家那帮孙子，在博多没少给本王使绊子，正好新账旧账一起算！”
朱允熥轻轻拉了拉李鲤的衣袖，声道：“先生，四叔这一路…了好多倭国的事。他…他您做得对。”
李鲤心头一颤，看向朱允熥。少年的眼中，有疲惫，有困惑，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理解。
“殿下在倭国，受苦了。”
“不苦。”朱允熥摇头，“就是…就是看到了很多。先生，您的那些…我都看到了。他们真的…和咱们不一样。”
这话得很轻，但帐中几人都听见了。沐英若有所思地看了朱允熥一眼，徐辉祖则叹了口气。
“允熥，”朱棣拍拍侄子的肩，“去歇着吧。明日大军开拔，你还得跟四叔上船呢。”
“我也要去？”朱允熥眼睛一亮。
“当然要去。”朱棣笑道，“你是大明的皇孙，这种场面，不见识见识怎么行？不过…”他收起笑容，正色道，“只准看，不准往前冲。听见没？”
“听见了！”
朱允熥退下后，帐中气氛凝重起来。
“燕王殿下，”沐英开口，“您在倭国三月，觉得…倭国可打吗？”
“可打，但难打。”朱棣直言不讳，“倭去打独斗，悍勇得很。但不懂战阵，不通配合。我军结阵而战，他们不是对手。麻烦的是地形——倭国多山，很多地方车马难行，大炮更运不上去。”
“这个本侯有准备。”沐英指向沙盘后方，那里堆着几十个木箱，“工部新造的炮，可拆解，两人就能扛着走。还有炸药，攻坚炸城，事半功倍。”
朱棣眼睛一亮：“好东西！有多少？”
“炮两百门，炸药五千斤。”徐辉祖接话，“后续还能补充。”
“够了！”朱棣一拍桌子，“有这些玩意儿，什么城打不下来？”
“但最重要的，”李鲤缓缓开口，“不是怎么打，而是打完之后，怎么治理。”
帐中安静下来。
“打下来，屠光，简单。”李鲤的声音在帐中回荡，“但陛下要的，不是一个荒岛，而是一个永绝后患的东瀛都护府。所以，不能全杀光。”
朱棣皱眉：“那你的意思是…”
“十五岁以上男子，迁走。女子留下，许配将士。孩童集中教养，学汉语，习汉礼。”李鲤得很平静，“三代之后，倭地将无倭语，无倭俗，无倭人。”
沐英倒吸一口凉气：“这比屠光…更绝。”
“是更彻底。”李鲤纠正，“屠光，百年后人们会：看，明人残暴。但同化…百年后，这片土地上的人会汉语，写汉字，以身为大明子民为荣。”
帐外传来更鼓声。三更了。
“都歇了吧。”沐英站起身，“明日点兵，后日…出征。”
众人散去后，李鲤独自留在帐郑他走到沙盘前，看着那片微缩的岛屿，手指缓缓拂过九州、四国、本州…
终于，要开始了。
帐帘掀开，朱棣去而复返。他走到李鲤身边，也看着沙盘。
“大妹夫，”朱棣忽然，“你知道本王在博多，最深的感触是什么吗？”
“什么？”
“是绝望。”朱棣的声音很沉，“那些倭国百姓，活得像牲口。贵族欺压他们，武士欺凌他们，他们不敢反抗，转头就去欺负更弱者。这个国家，从根子上就烂透了。”
他顿了顿：“所以你想做的事，本王支持。彻底一点，没什么不好。”
“殿下不觉得臣残忍？”
“残忍？”朱棣笑了，笑容里带着铁血的味道，“对敌人仁慈，才是对自己残忍。这个道理，本王十岁上战场时就懂了。”
他拍了拍李鲤的肩膀：“放心去做。有什么事，四哥给你顶着。”
朱棣离开后，李鲤在帐中又站了许久。直到烛火将尽，他才吹熄蜡烛，走出大帐。
营地里，将士们已经睡了。只有巡逻的士兵，脚步声在夜色中回荡。
李鲤走到海边。潮水拍岸，哗啦作响。远处，海相接处，隐约有雷光闪烁。
暴风雨，要来了。
而他，将亲手掀起这场席卷东洋的风暴。
等着吧， 他望着漆黑的海面，你们的末日，就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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