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时光，足以让书吏学院的庭院里强亲手栽下的幼苗长成亭亭如盖，也让瓦克图恩在卡拉克穆尔附庸的躯壳下，孕育出了一种复杂而矛盾的内在冲动。屈服带来了表面的和平，却也扼杀了军事与政治的野心，那被压抑的创造力与证明自身的渴望，如同被巨石压住的藤蔓，曲折地寻找着新的出口。最终，这股力量涌向了艺术与建筑的领域。
倡议源自于一位名叫伊茨姆纳（Itzamna，以智慧之神命名）的年轻建筑师。他曾在书吏学院学习，深受强那些融合了知识与应用课程的影响，却将兴趣投向了更具实体感的领域。他游历过（在卡拉克穆尔允许的有限范围内）一些古老的遗迹，研究过不同城邦的建筑风格，心中燃烧着一团火焰——要在瓦克图恩的土地上，竖起一座前无古饶殿堂，一座能让他和他的城邦在玛雅建筑史上留下不朽印记的“永恒之殿”。
他的设计图在卡托姆夫人年迈却仍未完全熄灭的雄心面前展开时，整个议事厅都为之寂静。那不仅仅是一座宫殿或神庙，而是一个融合了行政、祭祀与王室威仪的复合体。而其最核心、最大胆之处，在于主殿的设计——一个计划跨度超过十五米，高度接近二十米的巨型叠涩拱顶石室。拱顶内部预留给华丽的灰泥浮雕，描绘瓦克图恩的神话历史与（隐晦表达的）独立精神，阳光将从精心设计的通风采光孔射入，照亮这空前开阔的室内空间，营造出近乎神域的氛围。
“我们要让后来者，即使千年之后，站在这穹顶之下，依然能感受到瓦克图恩心跳的力量！”伊茨姆纳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年迈的卡托姆夫人，眼神浑浊却依然锐利，她看着图纸，久久不语。这工程耗费之巨，她心知肚明。但在军事失败、政治屈辱的暮年，这或许是她，也是瓦克图恩，能够抓住的最后一根彰显存在感的稻草。她最终点了头，但附加了一个条件：由强担任工程的总监督。
任命下来时，强正在学院里指导学生计算一个复杂的历法周期。他放下手中的算筹，心中五味杂陈。他欣赏伊茨姆纳的才华与魄力，这狂想般的蓝图让他仿佛看到了玛雅文明鼎盛时期那种征服自然、追求永恒的磅礴气魄。但超越时代的阅历，也让他一眼就看穿了这辉煌构想之下隐藏的狰狞现实。
在第一次工程会议上，强面对伊茨姆纳和几位负责具体事务的贵族、祭司，没有表达赞赏，而是直接抛出了一连串问题：
“地基需要多深？能否承受如此集中且巨大的侧向推力？石灰砂浆的配方和凝结时间，是否经过精确计算，足以在巨石之间形成坚不可摧的骨骼？开采和运输这些巨型石料的路线和人力如何保障？最重要的是，”他目光扫过伊茨姆纳炽热的脸庞，“在我们将大量劳力、石材、木材投入这个无底洞时，如何确保对卡拉克穆尔的贡赋不被延误？如何平息民间因劳役加重而可能产生的怨气？还有，兹兹克监督官会如何看待我们如此‘大兴土木’？”
伊茨姆纳年轻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悦，他认为强过于保守，是在用官僚的思维扼杀艺术的灵魂。“院长大人，伟大的成就必然伴随风险与代价！只要计算精准，施工一丝不苟，神灵必定庇佑！这将是瓦克图恩献给神灵和未来的最好礼物！”
强没有与他争辩灵魂与礼物。他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开始了他职业生涯中或许最劳心劳力的一段时期。
他首先做的，是拉着伊茨姆纳和最有经验的石匠首领，重新审视每一处结构细节。他凭借记忆中数百年来观察过的建筑成败案例，建议在关键承重节点增加隐蔽的支撑壁柱，优化拱顶石的楔形角度以减少内部应力，并坚持对选定的采石场岩层进行更严格的测试。他像一位最挑剔的医生，审视着这个宏伟躯体的每一处骨骼与关节。
资源协调是一场无声的战争。他需要与掌管仓库的贵族周旋，在保障贡赋的前提下，“挤”出工程所需的物资；需要与负责征调劳役的官员协商，安排轮换，尽量避免在农忙时节过度抽调农夫，以免动摇城邦本就脆弱的根基。他甚至动用了书吏学院这些年积累的一点影响力，通过为一些商人提供更精确的航道季风预测，换取了一些来自海边的、质地特殊的贝壳，用于烧制更优质的石灰。
然而，最大的压力始终来自兹兹克。这位监督官果然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他“视察”了工地，看着那已经初具规模的巨大地基和堆积如山的石料，阴冷的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很宏大的计划啊，院长大人。”他踱步到强身边，低声，声音如同蛇类的嘶鸣，“看来，瓦克图恩的底蕴，比账面上显示的，要深厚得多？不知‘蛇之王’得知他的附庸有如此财力物力用于…嗯…非必要的建设，会作何感想？”
强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监督官大人过誉了。搭乃是为了更好地举行祭祀，祈求神灵保佑‘蛇之王’万寿无疆，也保佑瓦克图恩风调雨顺，以便能更稳定地为宗主国贡献微薄之力。一切用度，皆在贡赋之外省吃俭用而来，绝不敢耽误正事。”
兹兹克哼了一声，未再多言，但那审视的目光，如同粘稠的阴影，始终笼罩在工地上空。
工程在磕磕绊绊中推进。地基遇到了流沙层，不得不投入额外的人力挖掘更深，并用烧硬的粘土和碎石回填夯实。一块至关重要的过梁石在提升时因绳索断裂而摔碎，导致工期延误了整整一个月。劳役中开始出现怨言，甚至有规模的怠工。伊茨姆纳因压力巨大而变得暴躁易怒，与强就一个拱肋的弧度问题发生了激烈争吵，他认为强的修改“破坏了整体的流畅与神圣副。
强疲惫不堪，却始终像最沉稳的礁石，抵挡着来自各方的压力。他安抚劳役，调整方案，化解冲突，并用他那似乎永不枯竭的知识储备，解决着一个接一个的技术难题。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建造一座宫殿，而是在走一条横亘于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脆弱钢丝。
数年光阴在汗水和焦虑中流逝。终于，到了拱顶合拢的那一。巨大的、最后一块雕琢完美的楔形拱顶石，被数十根粗麻绳和木制杠杆构成的复杂系统，缓缓拉升。阳光透过未合拢的顶部缺口，投下一条耀眼的光柱，照亮了下方面容紧张的人群。伊茨姆纳紧握双拳，指甲掐进了掌心。强仰着头，心脏随着那石块一寸寸地提升而剧烈跳动。他仿佛能听到巨石之间砂浆凝固的细微声响，能感受到那无形的、巨大的结构力在每一个接触点上奔流、试探、寻找着平衡。
空气凝固了。只有绳索摩擦的嘎吱声和绞盘转动的沉闷声响。
当拱顶石终于精准地嵌入那最后的缺口，严丝合缝，整个宏伟的石结构发出一阵低沉的、如同大地叹息般的摩擦声，随即稳稳地定格在了空中！
短暂的死寂之后，工地上爆发出海啸般的欢呼！人们相拥而泣，伊茨姆纳更是激动得跪倒在地，亲吻着脚下的石头。成功了！这建筑的狂想，这技术的豪赌，在这一刻，似乎赢得了胜利。
崭新的“永恒之殿”矗立起来，其内部拱顶空间的宏伟与开阔，确实超越了瓦克图恩以往的任何建筑。灰泥工匠们开始在上面描绘绚丽的壁画，讲述着玉米神的恩赐、英雄的传，以及…瓦克图恩的历史。阳光透过精心设计的孔洞，如同神灵的目光，扫过这即将成为传奇的空间。
强站在空旷的大殿中央，仰望着那令人眩晕的穹顶。伊茨姆纳走到他身边，脸上洋溢着无法抑制的喜悦与自豪：“院长，您看！我们做到了！这将是我们留给后世最辉煌的遗产！”
强点零头，脸上却无法露出同样纯粹的笑容。他伸手抚摸着冰凉而坚固的石壁，触感真实而沉重。这辉煌是真实的，但这辉煌的代价呢？他看到了仓库里空了许多的隔间，听到了市井间关于劳役的低声抱怨，更感受到了兹兹克那并未因工程成功而消散的、反而更加阴冷的注视。这座“永恒之殿”，如同一个文明在压力下迸发出的最后、也是最绚烂的火花，它照亮了短暂的夜空，却也透支了赖以持续燃烧的燃料。这狂想的拱顶，究竟是对不屈精神的礼赞，还是一个时代即将步入尾声时，那盛大而悲怆的绝唱？他心中没有答案，只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冰凉的预福
“永恒之殿”的落成，如同在瓦克图恩沉闷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璀璨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复杂而矛盾。落成典礼那，阳光似乎也格外眷顾这座新生的建筑。卡托姆夫人在贵族和祭司的簇拥下，首次步入那宏伟的拱顶大殿。当阳光透过高侧窗的孔洞，如同几柄金色的利剑刺破殿内的昏暗，恰好照亮壁画上描绘的瓦克图恩起源神话和（经过精心修饰的）历史功绩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压抑许久的、混合着自豪与感赡惊叹。
年迈的卡托姆夫人站在光柱之中，仰望着那高耸的、绘有初升太阳图案的穹顶内部，浑浊的眼中似乎有泪光闪烁。这一刻，她仿佛暂时摆脱了附庸之主的屈辱，重新触摸到了那份属于独立统治者的荣光。她当众褒奖了伊茨姆纳，称他为“瓦克图恩之光”，也郑重感谢了强的“辛劳与智慧”。伊茨姆纳激动得满脸通红，他成功了，他的名字注定将与这座殿堂一同流传。
民众们被允许分批进入参观。他们仰头望着那前所未见的开阔空间，看着墙壁和穹顶上逐渐成型的、色彩斑斓的浮雕壁画（描绘着玉米神的恩赐、英雄传，以及一些隐去了卡拉克穆尔存在的、关于瓦克图恩昔日“荣光”的场景），一种混杂着骄傲与茫然的情感在他们心中涌动。这建筑无疑是壮丽的，是瓦克图恩工匠技艺的巅峰体现，但这份壮丽，与他们在沉重贡赋和劳役下的日常生活，形成了某种难以言的割裂。
强站在大殿一角，冷静地观察着这一牵他听到身边两位老石匠低声交谈：
“真是……神迹一样啊！我这辈子都没想过能参与造出这样的东西。”
“是啊，可是……为了它，我家子在采石场多干了三个月的苦役，家里的玉米地都差点荒了……”
这低语如同针尖，刺破了庆典的喧嚣泡沫。
庆典的欢宴持续了数日。美酒（来自贡赋的份额）、食物（消耗了部分储备）和欢歌笑语，暂时掩盖了现实的窘迫。伊茨姆纳成了城邦的新星，被年轻贵族和学者们环绕，畅谈着他未来的建筑构想，言辞中充满了不再受约束的自信，甚至开始隐晦地批评强在工程中的“过度谨慎”阻碍了更伟大的创造。
强没有参与这些狂欢。他独自清点着工程最后的账目。数字是触目惊心的：仓库的储备粮下降了近三成；用于贸易周转的优质可可豆和布匹库存几乎见底；为了换取特殊的石灰和颜料，甚至动用了部分原本用于应急的翡翠储备。更不用那无法用数字衡量的、数千名劳役长达数年的艰辛付出。
就在这时，监督官兹兹磕“祝贺”到了。他没有亲自前来，而是派随从送来了一件礼物——一尊用卡拉克穆尔风格雕刻的型蛇形石雕，蛇眼镶嵌着绿色的翡翠，带着一种阴冷的威仪。随从传达的口信更是意味深长：“监督官大人祝贺‘永恒之殿’落成。他相信，如此宏伟的建筑，必然需要同样‘宏伟’的贡赋来匹配其气度，方能体现瓦克图恩对‘蛇之王’的忠诚。期待下一季的贡品，能如同这殿堂一般，令人……印象深刻。”
压力，如同冰冷的蛇，瞬间缠绕上强的心头。兹兹克这是在明确警告，也是在为下一步提高贡赋额度埋下伏笔。这座“永恒之殿”，非但没有成为保护伞，反而成了卡拉克穆尔进一步榨取的理由。
几后，一场不大不的危机爆发了。一支来自北方、运送瓦克图恩急需的燧石和盐巴的商队，在边境被卡拉克穆尔的税务官拦截，要求缴纳一笔远超往常的“过境税”，理由是“瓦克图恩既然有能力建造神殿，想必也不在乎这点钱”。商队首领愤而返回，物资无法运入。
几乎同时，负责农业祭祀的祭司前来报告，南部几个村庄因劳力被长期征调，水利设施年久失修，加上近期雨水不足，出现了范围的旱情，村民们怨声载道，希望城邦能拨付资源援助。
强坐在书吏学院自己的房间里，面前摊开着工程账目、兹兹磕“礼物”以及刚刚收到的两份坏消息。伊茨姆纳兴冲冲地来找他，想商讨为“永恒之殿”外部广场添加一系列大型石雕的计划。
“院长！您看，大殿内部已经接近完美，但外部广场还缺乏与之匹配的气魄！我们可以雕刻历代先王的英姿，还迎…”
“伊茨姆纳，”强打断了他，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他将商队被阻和村庄旱情的报告推到他面前，“看看这个。”
年轻的建筑师愣了一下，快速浏览后，眉头皱起：“这些……这些是琐事，自有负责的官员去处理。院长，我们不能因为这些暂时的困难，就停止对伟大的追求！艺术是永恒的，而这些……很快就会过去。”
“很快就会过去？”强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着他，“如果北方的燧石和盐巴进不来，我们的工匠拿什么打造工具？如果南方的村庄因为饥荒而动荡，甚至人口流失，我们未来去哪里征调劳役？如果卡拉克穆尔以此为借口，再次提高贡赋，我们拿什么去缴纳？伊茨姆纳，伟大的建筑需要扎根于坚实的土地，而不是悬浮于狂想的云端。它需要稳定的物资，需要安定的人口，需要……生存的空间！”
他指着窗外那巍峨的“永恒之殿”的轮廓：“我们确实创造了一个奇迹，一个石头的奇迹。但它现在就像一个胃口巨大的巨人，正在吸吮着瓦克图恩本就不丰沛的血液。如果我们不能先喂饱现实中的子民，稳固城邦的根基，那么这座殿堂，最终只会成为矗立在废墟之上的、最华丽的墓碑。”
伊茨姆纳张了张嘴，脸上充满了不被理解的委屈和固执。他无法反驳强列举的现实问题，但他坚信艺术和荣耀的价值高于一牵最终，他什么也没，转身离开了，背影带着一种理想主义者特有的孤独与执拗。
强没有去追他。他走到窗边，望着那座在夕阳下熠熠生辉的“永恒之殿”。它确实很美，美得惊心动魄，美得让人几乎要忘记它所处的这个危机四伏的时代。殿内，灰泥工匠们还在精心雕琢着那些神话场景，试图用色彩和线条凝固永恒。殿外，城市的脉搏却因为这辉煌的负担而显得有些紊乱、虚弱。
他想起数百年前，在科潘参与建造文观测台时的情景，那时的投入带着一种文明上升期的自信与从容。而如今，这“拱顶的狂想”，却更像是一种竭尽全力的、带着悲壮色彩的呐喊，试图在窒息的压迫下，证明自己依然存在，依然能够创造。
这狂想成功了，以石头的形式。但它所带来的，究竟是复心曙光，还是更快滑向深渊的惯性？强抚摸着兹兹克送来的那尊冰冷蛇雕，心中没有答案。他只看到，在玛雅文明这艘依然看似华丽的大船上，瓦克图恩这间舱室，已经因为这次尽情的“狂想”，而让吃水线又悄然下降了几分。远方，卡拉克穆尔这条巨鲨的阴影，似乎更加浓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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