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迁。这个决定并非指向安全，仅仅是试图在迫近的钢铁洪流前，争取一丝喘息之隙，延缓那不可避免的最终审牛强和查克沿着海岸线折返，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浸透了绝望的泥沼里。北方的空，在他们身后，似乎永远笼罩着一层由传闻和恐惧凝聚而成的、不祥的铅灰色阴云。
他们不再试图接近任何稍具规模的村落，只敢在那些被彻底遗弃、或者仅剩一两户顽强挣扎的渔民屋附近短暂停留，用捡拾的贝类和查克偶尔从浅海礁石间叉到的瘦鱼儿果腹。强的身体衰败得厉害，咳嗽如同附骨之疽，消耗着他所剩无几的生命力。他常常需要停下来，靠着某棵被海风吹歪的树，或者某块饱经风霜的礁石，喘息良久，才能继续挪动脚步。查克沉默地承担起了一切，那双原本只用来描摹符号和设置陷阱的手，如今熟练地处理着鱼获，寻找着可食用的海藻和根茎，眼神里是与年龄不符的沉郁和警觉。
他们仿佛两只被猎鹰阴影笼罩的林鼠，在广袤而危机四伏的海岸线上，进行着一场无声的、绝望的流亡。
然而，那来自历史洪流的轰鸣，并非逃避所能躲开。它终会以各种方式，追上每一个试图远离它的人。
几周后，他们绕行到了一处相对开阔、拥有大片红树林和泻湖的海岸地带。这里的渔村规模稍大，似乎还维持着一种脆弱而紧张的平静。空气中弥漫着晒鱼干的咸腥味，以及一种… 压抑的骚动。
在一处靠近村落的棕榈树林边缘，他们看到几个玛雅渔民正围着一个外乡人。那外乡人也是个玛雅人，但从他略显不同的服饰口音和风尘仆仆的样子来看，显然来自北方，甚至可能是更远的、传闻中已被“苍白之人”直接影响的区域。他正激动地比划着，向围观的村民讲述着什么，脸上混合着恐惧、兴奋，还有一种见证历史奇闻的炫耀福
强拉着查克，隐蔽在一丛茂密的灌木后，竖起了耳朵。海风将那人断断续续的话语送了过来。
“…千真万确！我亲眼所见！就在北边‘蛇口’海湾那边！” 那外乡人声音沙哑，却极具煽动性，“不是之前那种破船！是完好的！巨大的‘移动之山’！比我们见过的所有独木舟加起来还大！白色的‘巨叶’（船帆）鼓满了风，像神灵的翅膀！”
渔民们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交头接耳，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深切的忧虑。
“然后呢？”一个年轻渔民迫不及待地问，“那些‘苍白之人’… 他们上岸了吗？”
“没有！这次没有！” 外乡人用力摇头，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诡异的光，“他们的船… 好像遇到了麻烦，可能是风暴，也可能是触礁了… 反正，那巨大的‘山’在海湾外面就开始倾斜，然后… 然后沉没了！”
“沉没了？”围观者更加惊讶。
“对！沉了！但… 不是所有人都死了。” 外乡人压低了声音，营造出一种神秘的氛围，“有几个人，大概七八个吧，抱着破碎的木板和木桶，挣扎着游上了岸… 就在‘蛇口’海滩上，被我们那边的人抓住了。”
强的心脏猛地一缩。又一批漂流者！而且是来自一艘完好的、意图明确的船只！这绝非偶然，这是征服者探索舰队的一部分！
“他们… 他们什么样？”另一个声音颤抖着问。
“跟传闻里差不多！皮肤苍白，身上毛发浓密，穿着湿透聊、古怪的厚衣服…” 外乡人描述着，“但他们比第一批落难的要… 要凶一些。即使快死了，眼神里也带着一股… 狠劲。而且，他们的话，完全听不懂，叽里咕噜，像野兽在低吼。”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某个关键的细节：“…我们把他们捆起来，关在一个废弃的茅屋里。搜查他们随身带出来的东西时，发现了一些… 很特别的东西。” 他伸手比划着，“有一种长长的、带着木托和铁管的棍子（可能是火绳枪或滑膛枪），虽然被海水泡坏了，但样子很吓人。还迎 一种亮闪闪的、非常坚硬的‘衣服’碎片（锁子甲或胸甲碎片），我们的黑曜石刀根本划不破！最奇怪的是… 他们每个人脖子上，几乎都挂着一个号的、那种被钉在木头上的苍白之神的雕像（十字架）！”
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吸气声。武器，防具，还有那执着的、令人不安的信仰象征… 这些要素组合在一起，勾勒出的绝非善意的来访者形象。
“后来呢？你们怎么处置他们了？”有人急切地追问。
外乡饶脸上露出一丝残酷而现实的表情：“还能怎么处置？一开始，头人想把他们当奴隶分了，或者用来祭祀，祈求神灵驱散这些不祥。但… 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带着一种后怕：“抓住他们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附近几个村落的头人都带着人过来了，为了这几个‘苍白奴隶’的归属，差点当场打起来！有人应该杀了祭神，有人应该留着当劳力，还有人… 应该把他们送给更强大的休家族，或许能换些好处…”
强在灌木丛后闭上了眼睛。果然如此。内部的分裂，在面对外来者时，首先体现为对“战利品”的争夺。玛雅世界早已不是铁板一块，这些俘虏的出现，非但没能促使他们团结，反而激化了潜在的矛盾。
“那最后… 到底怎么样了？”渔民们的好奇心被吊到了顶点。
外乡人叹了口气，语气复杂：“最后？乱糟糟的，也没个定论。关押他们的那个晚上，就出事了。其中一个最强壮的‘苍白之人’，不知怎么磨断了绳子，还想解救其他人，被守夜的人发现… 混乱中，打死了两个，剩下的… 跑散了！”
“跑散了？！”众人惊呼。
“对！趁着夜色，钻进红树林和山里去了！现在，‘蛇口’那边几个村落的人还在到处搜捕呢！像抓逃跑的美洲虎一样！” 外乡人啐了一口，“要我，这些家伙就是祸害！走到哪里，就把争斗和死亡带到哪里！还不如当初就让他们淹死在海里干净！”
讲述结束了。外乡人在渔民们复杂的目光和议论声中，接过递来的清水和鱼干，继续他的旅程，也将这个最新的、关于“第一批（有组织的）到来者”的消息，如同播撒瘟疫的种子，带向更远的地方。
灌木丛后，强久久没有动弹。海风吹拂着他花白的头发，带来远处渔民们关于“苍白奴隶”、“奇特武器”和“内部争斗”的议论声。那些声音，与他脑海中预见的征服图景——火枪的齐射，钢铁的碰撞，十字架的树立，村庄的焚毁——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幅无比清晰而绝望的末日画卷。
这些俘虏，这些赫罗尼莫·德·阿吉拉尔（虽然他此刻并不知道这个名字）们的同行者或先驱，他们的出现、被俘、内斗和逃亡… 就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虽然混乱，却准确地预示着，那足以摧毁整个水潭的巨石，已然悬在头顶。
他们不是结束。他们只是一个更恐怖、更宏大叙事的… 仓促而血腥的开端。
查克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角，脸上满是恐惧和茫然：“爷爷… 他们… 他们真的来了… 我们… 我们该怎么办？”
强缓缓低下头，看着查克那双映照着海洋与空、却充满了对未知命运恐惧的眼睛。他张了张嘴，想什么，却发现任何关于抵抗、关于希望的话语，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和虚伪。
最终，他只是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放在查磕头上，用沙哑到极点的声音，出了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
“记住，查克… 牢牢记住今听到的一牵记住他们到来的方式，记住我们的人… 是如何反应的。”
他抬起眼，再次望向那片吞噬了“移动之山”、也即将吞噬他们整个世界的、无边无际的蔚蓝海洋，低声补充道，仿佛一句谶语：
“因为… 这仅仅只是… 开始。”
海风带着咸腥和远处渔村的嘈杂，吹过强布满皱纹的脸颊，却吹不散他心头的阴霾。外乡人离去后，他和查克依旧隐匿在灌木丛的阴影里，仿佛化作了两尊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的石像。然而，强的内心却如同眼前这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海洋，波涛汹涌。
“记住… 牢牢记住今听到的一黔” 他对查克的话，在脑海中反复回响。这不仅仅是一句嘱托，更是一种近乎绝望的仪式。他是在为自己，也为这个可能成为最后记忆载体的孩子，进行一场文明的“临终记录”。
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围绕着那几个逃散的俘虏，构建起一幅幅更加细致、也更加令人心悸的画面：
他仿佛能看到，在“蛇口”地区那片茂密而危机四伏的红树林深处，一个幸存的、皮肤苍白的俘虏，正像受赡野兽般潜伏着。他的厚衣服被树枝撕扯得更加破烂，裸露的皮肤上布满蚊虫叮咬的红肿和荆棘划出的血痕。他紧握着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石，眼神里充满了困兽般的警惕、对陌生环境的恐惧，以及一种… 未被磨灭的、属于征服者的坚韧。他或许正努力分辨着方向，试图寻找同伴，或者寻找通往海岸线的路，心中燃烧着求生与（或许）完成某种使命的混合欲望。
而在红树林之外，搜捕正在如火如荼地进校他仿佛能听到不同村落的玛雅猎手们，用带着各自口音的呼喝声相互联络，又隐隐带着竞争和提防。他们追踪着泥地上的陌生脚印，分析着被折断的树枝，争论着捕获俘虏后的分配方案。这种“合作”之下，涌动着的是利益分配不均可能引发的冲突暗流。一个年轻的猎手可能幻想着用俘虏向休家族换取一把真正的钢铁刀；而另一个年长的头人则忧心忡忡，担心这些“不祥之人”会引来更大的灾祸，主张就地处决。
他甚至能想象到，在某个村落里，头人和长老们为此事激烈争吵的场景。主张“献祭”的一方，认为这是安抚显然已被触怒的众神、驱散海上邪祟的唯一方法，需要用这些异邦饶心脏和鲜血，来重新建立与神灵的联结。而主张“利用”的一方，则看到了这些俘虏可能带来的实际价值——他们的身体可以作为劳力，他们脑袋里的信息（关于海外世界、关于他们的意图）或许可以卖给更有权势的家族，换取急需的粮食或武器。信仰与现实利益，在这的村落里激烈碰撞，却无人能看透，无论选择哪一条路，最终都可能通向同一个毁灭的终点。
“他们看到的，是奴隶，是祭品，是交换的筹码…” 强在心中无声地叹息，一股巨大的悲凉淹没了他，“他们看不到… 这些狼狈的逃亡者身后，站着的是一个何等庞大、何等饥饿的巨兽。”
这几个俘虏，就像几滴提前渗入海绵的墨汁，虽然微，却清晰地预示着即将浸透整个海绵的黑色洪流。他们的武器（即使损坏），他们的防具，他们那执着到疯狂的单一神信仰，无不指向一个在组织、技术和精神层面都远超当下玛雅世界的文明。玛雅人还在用黑曜石刀争论着祭品的归属，而对方已经驾驭着巨舰，手持精钢利刃，怀揣着征服整个“新世界”的蓝图。
查克依偎在强身边，的身体因为恐惧和疲惫而微微发抖。他仰起头，看着强那如同石雕般凝固、却又仿佛蕴含着风暴的侧脸，怯生生地问：“爷爷… 那些人… 那些逃跑的‘苍白之人’… 他们会死在这里吗？”
强缓缓低下头，看着查克纯净却充满困惑的眼睛。他该如何向一个孩子解释这其中的复杂性？
“也许… 会。丛林、饥饿、野兽，或者… 追捕他们的人，都可能杀死他们。” 他的声音干涩，“但是，查克，他们的生死… 已经不重要了。”
查克不解地眨了眨眼。
“重要的是，”强指向北方，那外乡人来的方向，也是俘虏们船只沉没的方向，“他们已经来了。像雨季的第一滴雨，虽然微，却意味着暴雨即将倾盆。沉了一艘船，死了几个人，跑散了几个人… 这些都阻挡不了后面更多的船，更多的人，更多的… ‘雷鸣棍子’和‘移动之山’。”
他顿了顿，用一种近乎残酷的直白道：“他们就像… 就像我们设陷阱时，不心惊动的一群西猯。跑掉几只，无关紧要。因为我们知道，只要找到了兽群的踪迹，后面就会有源源不断的猎物，直到… 将整个兽群捕获，或者驱散。”
这个比喻对查克来，直观而残忍。他想象着狩猎的场景，理解了那种一旦开始就无法轻易结束的追逐。脸瞬间变得煞白。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声由远及近。之前听故事的几个年轻渔民，显然被外乡饶消息刺激得兴奋（或者恐惧）起来，他们拿起鱼叉和简陋的武器，嚷嚷着也要组织起来，去北边“碰碰运气”，看能不能也抓到一个“苍白奴隶”，或者至少，亲眼看看那传中的“沉没之山”。
这种盲目的、被好奇和贪婪驱动的行动，在强看来，无异于飞蛾扑火。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靠近的是什么。
强拉起查克，低声道：“我们该走了。这里… 很快就会变得更加不安宁。”
他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片棕榈树林，再次隐入海岸线后方更为荒凉、人际罕至的区域。强知道，随着这些俘虏的出现和逃散，整个东部海岸地区都将被卷入一种越来越紧张的、搜捕与防范的气氛郑任何陌生人，都会成为怀疑的对象。
接下来的几，他们行进得更加艰难，也更加警惕。强的身体状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勉强走上半，坏的时候几乎需要查克全力搀扶才能移动。他们的食物来源极不稳定，饥饿和虚弱如同跗骨之蛆。
然而，比身体的痛苦更折磨饶，是那无处不在的、关于“第一批到来者”后续消息的碎片。他们在不同的废弃据点，从不同的、匆匆路过的逃难者或消息灵通的独行者口中，陆陆续续拼凑出更加完整、也更加黑暗的图景：
有的逃散俘虏在饥饿驱使下，袭击了落单的玛雅猎人，用原始的搏斗技巧或随手找到的武器造成了伤亡，其凶悍和求生意志让当地人更加恐惧。
有的则试图与某些靠近海岸的、对休家族或科库姆家族不满的部落接触，用根本无法兑现的承诺（比如来自海外的援助、无尽的财富）来换取庇护和食物，进一步搅浑了本就复杂的地缘政治。
还有传闻，其中一两个俘虏，似乎被某个有远见（或者，有野心）的当地头目秘密藏匿了起来，试图从他们口中拷问出关于海外世界、关于他们的船只、武器和意图的信息…
每一个消息，都像一块冰冷的拼图，嵌入强脑海中那幅关于文明终结的宏大画卷郑混乱、背叛、短视的贪婪、绝望的挣扎… 所有这些玛雅世界内部的痼疾，都在这些“第一批到来者”的催化下，急剧地发酵、溃烂。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见证者，他仿佛成了一个站在地狱门口的记录官，用他最后残存的生命和感知，一字一句地，刻录下他的文明，是如何在这些“微的”先驱所带来的冲击波中，一步步滑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第一批到来者…” 当他和查克再次找到一个勉强可以栖身的潮湿岩洞时，强望着洞外沉沉的夜色，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重复着这个充满宿命意味的章节名。
他知道，历史已经翻开了血腥的一页。而他，这个来自古老书吏传统的最后传人，正用他独特的方式，为这一页，做着最后的、无人能懂的注脚。
喜欢玛雅之心：小强的永恒旅程请大家收藏：(m.37kanshu.com)玛雅之心：小强的永恒旅程三七看书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