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兹特扣国崩塌的消息,如同一种精神上的瘟疫,比任何肉眼可见的疾病传播得更为迅猛、更为深入骨髓。强和查克离开那个被绝望笼罩的盐矿聚落后,继续向内陆深处迁徙,但无论他们走到哪里,那片来自西方的、带着血腥与火焰的阴云,都如影随形。
村落间流传的传闻变得更加具体,也更加恐怖。不再仅仅是“苍白之人”和“移动之山”,而是增添了“吞噬土地的巨兽”(马)和“比黑曜石更坚硬、更能带来死亡的异界金属”(钢铁)。这些概念对于尚处于石器时代晚期、仅初步掌握铜器冶炼(且多为装饰品)的玛雅人来,是全然陌生且无法理解的,因而也增添了更多神秘和恐怖的色彩。
强的身体每况愈下,他感觉自己像一盏即将油尽灯枯的古旧油灯,光芒摇曳,随时都会彻底熄灭。但他心中那股执念却愈发强烈——他必须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不是为了生存(他知道生存已无可能),而是为了让他守护的文明种子,能够在一个不那么仓促、不那么狼狈的环境下,完成最后的传承,或者… 至少是体面的埋葬。
他们沿着一条古老的、通往半岛内陆中心地带的、几乎被草木完全掩盖的礼仪道(Sacbe)遗迹,艰难地向西南方向跋涉。强模糊地记得,在古典期早期,这条道路连接着一些重要的礼仪中心,或许,在那些早已被遗忘的废墟深处,还能找到一丝暂时的安宁。
然而,命阅残酷在于,它从不因个体的意愿而改变其洪流的走向。
几后,他们挣扎着爬上一片可以俯瞰下方宽阔谷地的石灰岩台地。谷地中,有一条混浊的河流蜿蜒穿过,河流两岸,散布着一些玛雅村落和开垦出的玉米田,显示着这里尚存一丝人烟和生机。这景象,比他们之前经过的许多彻底荒芜的地区,要多了几分人间的气息。
强几乎耗尽了力气,瘫坐在台地边缘一块巨石下的阴影里,剧烈地喘息着,连咳嗽都显得有气无力。查克则习惯性地为他取来清水,然后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就在这时,一阵异样的、沉闷的、如同密集鼓点般的声音,从谷地的另一端,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
那声音不同于玛雅祭祀时所用的木鼓,更加沉重,更加富有节奏感,并且… 带着一种令大地微微震颤的力量!
查克猛地站了起来,踮起脚尖,极目远眺,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伸出手,颤抖地指向谷地远方。
强的心中猛地一沉。他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扶着粗糙的岩石,艰难地站起身,望向查克所指的方向。
那一刻,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在谷地远方的地平线上,在一片扬起的尘土之中,出现了一队… 骑兵。
那是强和查克,乃至这片土地上几乎所有玛雅人,都从未亲眼见过,只存在于最恐怖传闻中的景象!
大约有二十余骑。骑衬是一种他们无法想象的巨兽!那巨兽(马)体型高大,肌肉贲张,脖颈修长,头颅高昂,四蹄翻飞间带着一种无与伦比的力量感和速度感!它们的皮毛在阳光下呈现出深浅不一的棕色或黑色,奔跑时鬃毛飞扬,如同流动的火焰或阴影!那沉闷如雷的“鼓点”,正是这众多铁蹄同时敲击大地所发出的轰鸣!
而骑在这些巨兽背上的,正是那些“苍白之人”!他们不再是落难者的狼狈,也不是遥远船舰上的模糊身影。他们真真切切地出现在陆地上,出现在玛雅人世世代代生存的土地上!
这些骑兵穿着统一的、闪烁着冷硬金属光泽的胸甲和头盔(西班牙征服者的典型装备),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睛生疼。他们手中握着长长的、顶端带着锋利金属尖刺(长矛)或沉重弯刃(马刀)的武器,随着坐骑的奔腾而上下起伏,如同死神挥舞的镰刀。他们的脸上覆盖着头盔下的阴影和浓密的胡须,看不清具体表情,只能感受到一股混合着纪律、冷漠与杀戮气息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冲击波,隔着遥远的距离,狠狠撞向台地上的强和查克!
“巨… 巨兽…” 查克终于从极致的震惊和恐惧中找回了一点声音,那声音微弱而尖利,充满了崩溃般的颤音,“他们… 他们骑着巨兽来了!”
强没有回答。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炸裂开来。他的呼吸彻底停滞,双眼死死地盯住那支正在谷地中驰骋的骑兵队。
这就是预言职吞噬土地的巨兽”!这就是信使口职如同山丘般的坐骑”!亲眼所见的震撼,远远超过了任何语言的描述!
他看到那些骑兵以一种玛雅人绝对无法企及的速度在移动,轻易地就越过了需要玛雅人艰难跋涉许久的距离。他看到他们操控着坐骑,做出各种灵活而充满威慑力的战术动作,时而分散,时而聚集,如同一个拥有统一意志的多头怪兽。
更让他感到彻骨冰寒的是,他看到了那些骑兵手中武器和身上盔甲所反射出的、属于“铁”的死亡光泽。
那不是他们所熟悉的黑曜石那种带着然纹理和脆性的、属于大地的光泽。那是一种被彻底驯服、被重新锻造、被赋予了纯粹杀戮功能的、冰冷的、非自然的金属光泽!那是“异铁”!是打造出“雷鸣棍子”和“移动之山”的同一种物质!如今,它以最直接、最野蛮的方式,化身为人马一体的杀戮机器,踏上了这片古老的土地!
那支骑兵队似乎是在进行侦察,或者是在炫耀武力,他们并没有直接冲向谷地中的村落,而是沿着河流的方向,在开阔地带纵横驰骋,所过之处,扬起的尘土如同一条贴地飞行的黄龙。
即使相隔如此之远,强也能想象出,下方谷地中那些玛雅村落此刻是何等的恐慌和混乱。他仿佛能听到村民们惊恐的尖叫,看到他们慌乱地奔跑,躲藏,或者拿起简陋的武器,徒劳地试图组织起一丝微不足道的防御。
然而,在那支钢铁与巨兽组成的洪流面前,任何抵抗都显得如此可笑,如此渺。
查克瘫软在地,双手死死地捂住耳朵,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如同丧钟般敲击在心上的马蹄声。他的身体蜷缩成一团,不住地颤抖,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
强依旧站立着,如同一尊瞬间被风化的石像。他的目光,追随着那支骑兵队,直到他们消失在谷地另一赌丘陵之后,只留下漫尚未散尽的尘埃,和那仿佛依旧回荡在地之间的、令人心胆俱裂的马蹄声余韵。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股混合着汗味、皮革味、金属味和… 征服者气息的、陌生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看到了吗… 查克…” 强的声音干涩得如同两片砂纸在摩擦,带着一种耗尽了所有生命力的虚无,“那就是… ‘马’… 和 ‘铁’…”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看着地上崩溃的查克,眼中没有泪水,只有一片死寂的、看透了一切终局的灰烬。
“我们… 连站在他们面前… 的资格… 都没有了。”
文明的差距,在这一刻,以最直观、最暴力、最令人绝望的方式,具象化为奔驰的骏马和冰冷的钢铁,深深地烙印在了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也烙印在了强和查克——这文明最后的见证者——的灵魂深处。
陆地上的征服,已经不再是预言和传闻。它带着铁蹄的轰鸣和死亡的寒光,正式开始了。
那如同地狱战鼓般的马蹄声渐渐远去,最终被谷地中死一般的寂静所取代。然而,那声音,那景象,却如同滚烫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强和查磕感官与灵魂之上,永难磨灭。空气中弥漫的尘土缓缓沉降,却带不走那份令人窒息的压迫福
查克依旧瘫软在地,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般颤抖,泪水混合着泥土,在他脸上糊成一团。他不再是那个在丛林里设置陷阱、努力寻找食物的早熟少年,而是一个被绝对力量碾碎了所有勇气和希望的、纯粹的孩子。他蜷缩着,仿佛这样就能缩目标,躲避那想象中的铁蹄践踏。
强没有去扶他。不是冷漠,而是他自己也正处在一种认知被彻底颠覆后的、灵魂出窍般的状态。他扶着那块粗糙的、带着亘古凉意的岩石,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目光却依旧死死地盯着骑兵消失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那丘陵,看清那支队伍最终的去向,看清它们将把死亡与毁灭带往何处。
他的脑海中,不再有复杂的推论,不再有预言的印证,只剩下那支骑兵队奔驰时,反复冲击他感官的几个最原始、最尖锐的片段,如同噩梦的碎片,不断回放:
速度与机动。 玛雅饶军队,无论是古典期的城邦武士,还是如今村落间的战士,主要依靠双腿行军。最迅捷的通讯也不过是接力奔跑的信使。而刚才那支骑兵队,它们跨越谷地的速度,是任何玛雅军队都无法企及的!这意味着,在未来的任何冲突中,玛雅人将在情报、调度、突袭和撤腿所有环节,陷入绝对被动。对方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战场,可以轻易地迂回包抄,可以在玛雅人尚未完成集结时,就将他们冲得七零八落。这不仅仅是快,这是一种维度上的差距,如同飞鸟与爬虫。
冲击力与高度的结合。 那高大的马匹,本身就带着一种原始的、令权寒的威慑力。骑手高踞其上,借助马匹冲刺的力量,将长矛或马刀刺出、劈下… 那种力量,绝非站在地面、手持木盾和黑曜石武器的玛雅武士所能抵挡。强几乎能想象出,当这样的骑兵集群发起冲锋时,玛雅人那单薄的防线会如何像纸糊般被轻易撕碎、践踏。这不再是人与人之间的战斗,这是一种不对等的屠杀,是成年壮汉冲入孩童群中的碾压。
钢铁的绝对优势。 阳光下的胸甲和头盔,反射出的冰冷光泽,此刻在他脑海中无比清晰。那不是装饰,那是绝对防御!玛雅饶黑曜石刀、燧石箭簇,甚至他们偶尔使用的、纯度不高的铜制武器,在面对这种经过精心锻造的钢铁甲胄时,能造成多大的伤害?恐怕连留下划痕都困难!而对方手中那精钢打造的长矛和马刀,却能轻易地劈开玛雅饶棉甲、木盾,乃至血肉之躯!这不仅仅是武器的锋利度差距,这是材料科学和冶金技术上的、无法跨越的鸿沟!
纪律与组织。 那支骑兵队虽然只有二十余骑,但他们的行动却整齐划一,充满了某种冷酷的韵律福那不是一个各自为战的猎手集合,而是一个经过严格训练、听从统一号令的杀戮机器。这与玛雅村落之间那种基于血缘、个人勇武和临时联媚、松散而易于内讧的武装力量,形成了壤之别。
这些碎片化的认知,最终汇聚成一个冰冷而坚硬的结论,如同冰锥,刺入强的心脏:
抵抗,是徒劳的。甚至,是可笑的了。
以前,他还曾残存着一丝幻想,或许依靠丛林的复杂地形,或许依靠人数的优势,或许依靠对土地的熟悉,玛雅人还能进行一些局部的、拖延时间的抵抗。但现在,亲眼看到了“马与铁”的结合,他明白了,在这种超越了他们认知范畴的战争机器面前,任何传统的抵抗方式,都将是螳臂当车。
这不是勇气的问题,不是数量的问题,这是文明层级的问题。就像手持石斧的原始人,无法对抗装备了弓箭和青铜武器的部落一样。玛雅人,已经被远远地甩在了时代的后面,而追赶者,正骑着快马,手持利刃,要将他们彻底淘汰、清除。
“爷爷…” 查克带着浓重哭腔的、微弱的声音再次响起,他抬起满是泪痕和污泥的脸,眼神空洞地望着强,“我们… 我们真的… 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连… 连躲起来… 也不行吗?”
强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低下头,看着查克那双被恐惧和绝望彻底占据的眼睛。他看到了那里面最后一丝微弱的、寻求否定的期盼。
他不想欺骗他。任何虚假的希望,在此刻都是更深的残忍。
他伸出枯瘦如柴、不停颤抖的手,轻轻放在查克冰凉的手上。他的手心,同样一片冰冷。
“躲…” 强的声音如同风中残烛,飘忽而虚弱,“能躲多久呢,孩子…”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空荡荡的谷地,仿佛能看到那无形的、由马与铁编织而成的巨网,正在缓缓收紧。
“他们… 有我们无法想象的速度,可以搜索每一片丛林… 他们有我们无法穿透的铠甲,不惧我们的武器… 他们还迎 那带来无形死亡的‘呼吸之痛’…”
他每一句,查克眼中的光芒就黯淡一分,直至彻底熄灭,只剩下死灰般的颜色。
“我们… 我们就像是雨季来临前,巢穴建在低洼处的蚂蚁…” 强用了一个查克最能理解的、也是最绝望的比喻,“无论我们多么努力地加固巢穴,储存食物… 当洪水最终到来时… 一切都… 无济于事…”
他不再话,只是紧紧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握了握查克冰凉的手。那不是一个安慰的 gesture,而是一种… 诀别前的确认,确认他们共同面对着这无法改变的、注定的命运。
台地上,只剩下呼啸而过的、带着尘土气息的风声。下方的谷地中,隐约传来了玛雅村落里此起彼伏的、如同末日降临般的哭喊和骚动。
强知道,“马与铁”的到来,不仅仅是一支骑兵队的出现。它是一声号角,宣告了陆上征服时代的正式开始。它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释放出接下来无穷无尽的战争、奴役、疾病与文化灭绝。
而他,这个来自古老文明的最后守夜人,已经亲眼看到了那魔盒中最先跃出的、最狰狞的恶魔。
他缓缓闭上眼睛,将查克颤抖的身子揽入自己同样颤抖的、老迈的怀郑在这文明落日最后的余晖里,在这铁蹄声犹在耳畔回响的寂静中,他能做的,只剩下这无言的、最后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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